一盞茶的功夫後,周正終是邁著大步入了廳堂。他一眼便瞧見了奇甫麵上藏不住的笑意,想著大概是有什麽好事,便亦歡喜地問道:“奇甫啊,今兒個有什麽事兒這麽開心?說出來讓爹也樂嗬樂嗬。”


    “嘿嘿,爹,這事兒您聽了保管高興。”奇甫一邊說著,一邊揚手遣退了廳中的家丁。待人全走盡廳門闔上,他弓著身立起,一溜小跑地來到周正身邊,麵色興奮卻壓低了聲音道,“您可知道,咱抓到杜家的破綻了!”


    “什麽?竟有此事?”周正先是一驚,思索半刻仍將信將疑,“你倒說說看,究竟是發現了什麽破綻?”


    “爹,您別急,聽我慢慢道來。”奇甫拿起手邊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地扔在一旁,連杯蓋都不曾蓋好,便忙忙開口道,“上月杜家不是遇上件公案麽,兩個夥計在運送糧食的路上遭了天災,然後他們的家裏人跑來公堂大鬧一場,說是杜寅君故意把那倆夥計派去危險的地方了,吵著鬧著要杜家給個說法雲雲。”


    “是啊,我還記得這個案子。不過,當時不是把它丟給齊中致父子去處理了麽?”雖說這公案不是自己經手的,可周正對之還頗有印象。數十年間,這杜家原是未被任何公案牽扯過。可上月剛接到密令準備開始調查聊城私鹽案時,這樁難得一見和杜府有關的案子便無巧不巧地出現了。案起的緣由看似還合情理,可想著想著總覺得哪裏不對。若說它蹊蹺,它又和其他家長裏短的哭訴別無二致。“這案子後來如何了?”


    “這個……兒子還真不太清楚,嘿嘿。”奇甫憨笑著摸了摸後腦勺,“這得去問那齊老頭和他兒子不是?”


    果然是不成器的豎子。周正瞪了奇甫一眼,飲了口茶,緩聲道:“好,那接著說你的。”


    “是,是。”奇甫長舒一口氣,想著接下來才是自己真正的邀功之地,便定了定神,笑嘻嘻地開口道,“爹可能不知,兒子雖未去跟進那案子的進度,可兒子卻覺得,說不定這狡猾的杜家會因這案子而忌憚我們的調查,然後便試圖偷偷藏起些什麽。若我們不動聲色,在杜家知道我們已產生懷疑之前,暗暗查實他家在運貨情況上的變化,便可發現破綻,然後順藤摸瓜——”


    周正一愣,半日未說出話來。好一個聲東擊西!他自是驚訝於此計之妙,可更令自己無法相信的是,這點子居然出自自己的兒子黃奇甫之口。憑著對兒子的了解,莫說平日裏隨意地拍腦袋,就是一夜之間把三十六計全塞進他腦中,他也難以理出頭緒。怎麽這回竟如此開竅?


    “——然後順藤摸瓜,找到線索,之後的調查便有跡可循了。於是,自那件案子派給齊老頭的第二日起,兒子便派了幾十個精壯牢靠的衙役悄悄守在各個出城道口,日夜觀察杜記向城外運送貨物的情況。爹,你猜怎麽著?”奇甫麵上很是得意。


    “你說說看。”周正仍是不動聲色。


    “果不其然,五日之後,城東的衙役報告說杜記的出貨量比之前少了兩車。此後每一日,駐守的衙役都能觀察到這個道口出貨量的下降,數量雖不多,但就這麽漸漸減著,不出半月,已比原先減掉幾乎一半了。與此同時,其他道口的進出貨物情況卻沒有什麽變化。所以兒子估計,問題說不定就藏在出城向東這條道上。”


    “說得有理。”周正心頭忽一熱,這麽多年來,這還是自己第一回有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驕傲之感。“後來呢?你可有派人去追查這條路線?”


    “當然了。”周正的表情變化奇甫全看在眼裏,他心中越發得意,隻是麵上不敢顯露太多罷了。“兒子派了兩個機靈的衙役扮作路人悄悄跟在杜記的送糧車後,一路向東,途徑泰安、萊蕪,最後到了即墨,發現那貨物入了海道,跟船走了。”


    原是海道啊。若真是依靠海道運鹽,那杜寅君不可謂不精明。周正捋了捋髭鬚,暗自思索著。海運風險甚大,官府絕無可能截船驗貨,此為一。倘若真遇上查驗,把這鹽往蒼茫大海中一倒,毀屍滅跡,任誰也揪不出自己的錯處,此為二。怪不得這些年來,杜寅君這隻老狐狸從不引火上身,這一回,哪怕是自己占了先機也決不能掉以輕心,誰知這杜家會不會已人不知鬼不覺地又暗度陳倉了呢。


    “奇甫這次幹得不錯,給案子找到了一個大線索。若未來此案得以順利告破,九門提督趙大人必會賜請給你封賞的。哈哈哈。”周正心情大好,想來自己竟是許久都未曾展過這般歡顏了,“不過奇甫,這計謀可全是你一人想出來的嗎?”


    “嘿嘿,爹又小瞧我了不是?除了兒子,哪裏還有其他人能擔此重責呢?”


    “哈哈哈,那就好。爹不過隨口問一句,絕無不相信你之理。”周正撐著紅木椅的扶手緩緩立起,笑意溫和,慈祥地望了一眼奇甫那略顯尷尬的笑容,然後邁著大步跨出門檻,置身於滿目蔥翠的院落中。


    鳥鳴啁啾,日光滿地,清風拂麵,葉香襲人。這烈日炎炎的盛夏終究是近了。


    周正的手背在身後,在院中慢慢踱著步子,麵上卻是抑製不住的笑意。終於,我的兒子也長大了。


    廳內,奇甫抹了抹額上的汗,長舒一口氣,頹然歪進椅子裏。方才麵上笑得燦爛,可心裏卻暗暗驚心。還好事先青藍都給自己交代清楚了,否則萬一不小心說漏了嘴露了馬腳,讓爹知道這些主意全是一個女人所想,那可絕不是什麽光彩之事。


    還有,那抓來的人,差不多該到了吧。


    ☆、破綻(2)


    是夜,杜府輔廳。


    杜寅君安靜地翻閱著手中的帳本,心想著,終於能安心幾日了。自己的管家業已從京城歸來,即便常秋那孩子還不見人影兒,可至少米行和家中的事務不再隻有自己一個人操持了。舊年裏,也曾是大事小事皆自己一肩扛了,可從未覺著力不從心,那時仿佛總有使不完的力氣。想到這兒,寅君不免垂頭苦笑了下,莫不是這就老了?於是竟連做個決定也希望有人可以幫襯著了?


    想起那決定,不知為何,總覺得心猶不安。雖說停了海道的鹽運之後,算是藏起了鋒芒,隱匿了線索,一時半刻也不會被抓到錯處,可常秋那淩亂的“按兵不動”四字便箋卻使自己思量了許久。究竟是他想得不夠還是自己想得太多?倘若矯枉過正豈不弄巧成拙?


    “老爺,想什麽呢?”不覺間管家柳叔已將自己夜飲的參湯端至身側。


    “是承英啊。哈哈。”看見自己多年的老夥伴,寅君自是放鬆的,“下午光忙著給你接風洗塵,也沒機會聽你說說這一路的趣事,這會兒我可有耳福啊?”


    “老爺說笑了。”雖說老爺幾乎已經把自己看作了親兄弟,可在基本的禮數和平常的態度上,柳管家從不曾怠慢。他人給你臉麵,絕不是讓你順著杆子往上爬的意思。“這一路再平常不過。這些年來幾番往返京城,再美的風景也都熟稔於心,念不出新意了。倒是回到城中以後,卻耳聞了一些和家裏有關的新鮮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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