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想討要一個說法。張四娘子說,她相公這次臨行前說了一些奇怪的話,諸如‘好好照顧自己’、‘孩子就交給你了’,她原本也沒在意,事後想來卻覺得句句似遺言。李三的弟弟也說兄長和平日不同。所以他們懷疑,杜記一定是派這兩位師傅去了某些不能明言的危險境地。”


    “這可是無稽之談了。想必是兩位叔叔的家人過於悲傷,所以回想起的每個句子都覺得不祥吧。”瑾夏的眼神認真而誠懇,絲毫看不出躲閃和慌亂。


    就說吧,果然還是悲痛的窮親戚慌不擇路的訴求。也許由於是瑾夏懇切的目光和毫無破綻的言辭,也許是由於這樣的回應與洛生猜想中的真實情況幾無二致,不知不覺間,洛生對自己聽到的每一句話已然深信不疑。


    ☆、沙塵(2)


    送走洛生,瑾夏轉身走進了後院。


    杜寅君背手立在院中,定定地望著遠方。春日裏清風涼爽,樹葉花枝微微搖曳,四處是生氣盎然的景致。可自己仿佛已沒有了昔日的意氣風發。倘若常秋擔心之事真的發生,那麽未來將無法想像。哪怕眼前尚且風平浪靜,可誰知哪一刻便會遇上驚濤駭浪。


    忽然,脖子被人重重勾住。隨之而來的是女兒銀鈴般的笑聲:“爹,我剛才說得好不好?”


    寅君鬆開了微蹙的眉頭,轉過身愛憐地撫著瑾夏的髮髻,笑得溫暖:“好,好得很啊。隻是——”聽到話鋒一轉,依偎在寅君胸前的小腦袋抬了起來,撲閃撲閃的目光剛好對上父親佯裝嚴肅的表情,“隻是,以後別這麽說你哥哥罷。”


    “哈哈哈哈。”方才還沒來得及收起的笑意這會兒卻更燦爛地滿溢出來,瑾夏幾乎直不起腰,卻還嘴硬著辯解,“我又沒說錯,他可不就是這風流性子麽,怎麽就不讓說了?莫不是爹怕哥哥被我壞了名聲娶不到媳婦不成?放心吧,靠著爹娘給的好皮囊和幾分小聰明的勁兒,杜常秋公子的身後可是有無數好姑娘排著隊呢。”


    “你瞧你,我不過說了一句,竟惹出你這麽一大套道理。”寅君深知平日裏女兒無遮無攔的性子,卻也從不責怪,畢竟在要緊關頭,瑾夏的審時度勢和方寸拿捏總是能令人放心。“爹才不操心你哥娶不娶得到媳婦,他自個兒扯的爛攤子自個兒收去。倒是你一個姑娘家,老在外人麵前說什麽‘牡丹花下死’,若是傳出去把好好的小夥子都嚇跑了,爹可要替你傷心了。”


    “爹……”發現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瑾夏撅起了嘴,像小貓一樣又伏上了父親的胸膛。


    日光漸斜,院中的青翠也似漸漸染上了層淺淺的金黃。那一片開得正盛的三色堇,在夕陽下泛著粼粼的光。


    有這樣一雙聰慧的兒女,自己早該安享天倫才是,可是,有些東西不是想停便能停下來的。本想一己扛下,卻發現身邊的人早被牽扯,逃不開丟不走,隻得越陷越深。寅君在景色中安靜地沉思,卻未覺懷中的瑾夏微微泛紅的麵龐。


    是夜,齊府輔廳。


    聽完洛生講述了去杜府的經過,齊中致沒多說什麽,隻留下一句:“先到此為止吧,洛生最近不必再去杜家打擾了,一切待杜公子和柳管家歸來之後再說。”說罷便轉身離開。


    廳中隻剩洛生一人默默坐著,無言地撥弄著茶杯蓋,腦海中卻全是午後那銀鈴般的嗓音和嬌俏的身影,不知不覺便入了神。從未見過這般奇麗女子,那毫不掩飾的爽朗,那毫不做作的談吐,那一顰一笑間的率真,那落落大方的氣度,現在想來仍舊是如此迷人。隻是,“最近不必再去杜家打擾了”……


    “少爺。”一旁的靜妤端著茶壺輕輕走近,低聲喚著,卻未見任何回應,於是又揚聲喚了一回,“少爺。”


    仍舊沉默。


    平日裏很少見到這位性情如火的少爺安靜沉思的樣子,於是這會兒靜妤忽然覺得挺有趣,想著便放下了手中的茶壺,略略提著裙子,躡手躡腳地挪到洛生身邊,定了定神,然後湊到他耳邊,第三遍溫柔地喊著:“少爺……”


    “瑾……靜妤啊……”洛生顯然有些受驚,但抬眼一瞧是靜妤,便也沒起怒意,隻是嗬嗬幹笑了兩下,然後起身欲走。


    “少爺……”靜妤熱切地望著洛生,卻仿佛欲言又止,“不再喝杯茶麽?”


    “不了。時間不早了,早點去歇息吧。”洛生側過目光,轉身獨自跨出廳堂。


    靜妤怔怔地站在那兒,說不上為什麽,隻是覺得有些悲傷。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少爺和從前似有些不同了,卻又說不出是哪兒不同。


    定是自己想多了吧。也許是公事繁雜,於是傷些腦筋變得淡漠了些也無可厚非。這般想著,靜妤便又寬心了幾分,轉身收拾起了桌上的茶具。夜色中,頸上明亮的翠綠絲巾隨著少女的身形起伏輕快地躍動著。今日才第一次戴上呢,隻可惜,那個人連一眼都未曾瞧過。


    ☆、琴動(1)


    兩日後,濟南郊外。


    天氣漸熱,日照漸長。聽著窗外鳥鳴啁啾,畫扇早早便醒了過來。走了幾日的官道,今日總算是可以進城歇息了。雖說這些年來都是一人過活,但苦日子還真沒經歷過幾日,郊外小村落中粗糙的起居著實習慣不了。畫扇邊想邊收拾著自己的行囊,臨收完了,卻又打開包袱,輕輕撫著舊琴的木質邊緣,撫著那些快褪去的雕花,心想著已有好幾日不曾彈奏過了,連手指都仿佛僵硬了幾分。


    其實連自己也不曾確信,為何會偏執地攜琴而行。本想著除了年少時摔碎的硯台之外,它便是娘唯一的信物,可這麽多年過去,曾經的美和卓著早已被時光的清流沖刷殆盡,任誰都無從辨識其昔日的華彩。可這些年來,帶著它早已成為習慣,這把舊琴仿佛融化成了身體的一部分,無論何時無論何境,隻要琴在,自己便有安全感。一如當年,抱著它便擁有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追著馬車徑直奔向梨園,不管不顧地投身,又一如現在,這麽不管不顧地掉頭離開。


    回頭想想,自己總是如此衝動。原以為梨園四年足夠把人磨練得百毒不侵,誰料自己仍舊是這般毫無長進。這不,又輕易相信了一個半途相遇的病弱書生。畫扇無奈地搖了搖頭,隨手又把包袱紮緊了。不過說也奇怪,這位杜公子還真有幾分與眾不同。謙恭溫和自不必說,相處幾日來從不曾多問多言才是最最難能可貴的,也省了自己動輒便需要擺出一副疏冷麵目的氣力。想到這兒,畫扇不禁莞爾,腦中不免又浮現出那雙閃亮的眉眼。


    轉眼日上三竿。濟南城就在眼前了。畫扇提起包袱,頭也不回的踏入清風。不遠處,兩個挺拔的身影倚木相待,且一望,傾城日光。


    中午,三人在城外的小酒肆歇腳。小離背著書箱吃得狼吞虎咽,畫扇隨手把自己的包袱豎立在地上,使之斜倚著身旁的桌角,常秋隻是安靜地飲著茶,眼神淡淡地追隨著鋪在地麵上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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