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罷,也不動箸,冷冷淡淡。


    魏姝便給他布菜,說:“趙食趁熱吃好吃些,不然涼了就會覺得生冷。”


    她給他夾了塊炙鹿肉,他看著,過了一會兒取箸將鹿肉放進了口中,還是那麽優雅,隻是他不看她,一眼都不看。


    魏姝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空氣是凝固的,血液是凝固的,笑容更是凝固的。


    魏姝的聲音有些啞,說:“君上今日是不高興?”


    嬴渠說:“有些事寡人時而記得,時而記不得。”


    魏姝說:“君上會好的”


    他抬眼看她,他的眼睛是平淡的,冰冷的,他看了她一會兒,笑了,說:“不會了”


    魏姝隱隱的鬆了口氣,給他添了一碗羔羊湯,說:“今日君上就不要想這些了。”


    嬴渠笑了笑,說:“好,不想了。”他端起湯碗,魏姝的心也提了起來,好似就卡在嗓子眼,不上也不下,血液都不通了。


    她害怕,害怕的喘息都有些艱難。


    嬴渠垂著眼眸看著那湯碗中湯,湯中漂著一層薄薄的油花,薑黃色的,下麵是熟爛的羊肉,他隻是把湯碗抵在唇邊就能聞到那香味,可是他的眼睛卻有些熱,有什麽液體就要從那裏流出。


    她沒有說話,沒有製止。


    他在等她,等她說真話,等她製止他喝著下這碗毒湯。


    而她在等著,她在等著他死。


    時間像是靜止了,凝固了,兩人都是煎熬,都是痛苦,他的心就像是沉進了深潭裏,漸漸地寒了,冷了。


    早該如此了,不是嗎?可憐他還在對她抱有幻想,幻想她能顧念舊情,幻想她願意同他重新再來。


    終的,他不等了,揚手的瞬間淚也一併掉進了湯碗裏,他喝了,喝了個幹淨。


    她沒有看見他的眼淚,她隻是鬆了口氣,她以為他發現了,現下見他喝了,心就平靜了,但她的臉還是蒼白。


    她殺了他,雖然他現在還沒有死,但她清楚,她已經殺了他,她又殺人了,他是她的仇人,同時也不是她的仇人,殺人隻是一瞬間,就像是琉璃瓦被摔在地上,隻一瞬間,隻一聲巨響,然後又毀於了平靜,隻留下滿地的碎片殘渣。


    倏忽間,她感到一種窒息似的痛苦,平靜的肉體下靈魂已近乎痙攣,過了一會兒,她伸出舌來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她抬眼看著他,她在微笑,她的靈魂卻想哭泣,她說:“君上,這湯嚐起來如何?”


    嬴渠也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非常清明,他也在微笑,他說:“尚可”


    魏姝說:“那我再給君上填一碗”她的舌頭好似纏住了牙齒,每一個字都很費力。


    嬴渠沒說話,他不想說了,他隻是看著她,然後抬手將那湯再度喝下。


    魏姝的臉色漸漸地變了。


    嬴渠仍是微笑,淡淡地,他說:“你若是不放心,可再給寡人添上一碗。”


    魏姝的身子忽然就軟了,像是沒了骨頭。


    嬴渠自己伸手給自己添了一碗湯,他喝了,淡淡地說:“如此可夠了?”


    魏姝再也控製不住了,眼淚糊了眼睛,沿著臉頰蜿蜒的流了下來。


    嬴渠看著她,他的眼睛哀傷的近乎於無力,但聲音依舊是平淡,他說:“你犯了錯,寡人亦犯了錯,寡人以為如此一來,我們便不相欠。”他低頭看著碗中剩下的一層湯,他笑了,又說:“寡人可以等你,也一直在等你,卻不曾想你想要的原來是寡人的命。”


    魏姝知道,她完了,要敗了,她也知道,他怒了,他不會再容她了,一切已經走到了盡頭。


    她沒能殺他,那死的就會是她。


    她剛剛還因殺他而心存傷感,眼下卻因自己性命攸關而倍感恐懼,她的臉上滿步淚痕,她驚慌失措,求生的本能迫使她轉頭對門外的寺人喊道:“去叫範傲來!叫範傲來!”


    秦宮上下都是範傲的戍卒,下藥的人亦是範傲的死士,怎麽會敗露?怎麽會?難道是範傲出賣了她?


    如果不是,他現在一定固守城門,隻要外人進不來,隻要秦宮是被封鎖的,殺了秦公也還來得及。


    嬴渠沒有說話,他看著她歇斯底裏,他覺得頭有些暈沉,湯早就冷了,油也凝固了,白花花的膩成一片。


    他覺得自己從來不曾真正的認識過魏姝,她並不善良,並不聰慧,她和她的母親白越一樣,她們擁有極致的美麗,而剝開那層美麗的皮囊,骨子裏的她們狠毒而又自私,敏感而又多疑,她們時而渴望死亡的平靜,卻又在死亡真正來臨時不由自主的掙紮求生。


    她們複雜而又簡單,她們想要的其實隻有幸福和平淡。


    衛秧的一隻腳邁過了門檻,臉上帶著微笑,說:“範傲不會來了,你也殺不了君上了”又展開手裏的兵符,說:“範傲已經被秦軍擒下,把守秦宮的戍卒也都繳械投降,看在他們是被範傲和你利用的份上,君上或許可以從輕處罰他們。”


    魏姝怔了一下,她的喉嚨已經啞了,她的眼睛卻是紅的,她說:“你出賣我!衛秧!我許給你高官厚祿!你竟然出賣我!”


    她已經瘋了,她歇斯底裏的喊完,轉頭對嬴渠說:“你騙我!你根本沒中毒!你們設圈套騙我!”


    嬴渠看著她,看著她這般對自己吼叫,他的心還是疼的,他說不出話來,這麽多年的恩情仿佛變成了一場空。


    衛秧笑了,說:“你給君上下的那毒,早在我出師河西之前就已經找到了解藥,而我也從來沒有背叛你,是你太蠢,你以為我幫的是你?其實我效忠的隻有秦公”


    衛秧他很聰明,也很會演戲,他不會謀權篡位,更不想背亂臣賊子的罵名,他救了秦公,擒拿了範傲,解了秦宮之危將秦國挽於亂世狂瀾,他不僅可以繼續享受著自己的封地和爵位,他甚至還可以踩著她,踩著臭名遠揚珮玖流芳千古。這是一筆多麽劃算的買賣,兩者相比,他又為什麽要擔著風險幫她報仇竊國?


    衛秧說:“若真的背叛,也該是他背叛你才對。”衛秧話落,從殿外又進來一個人,他穿著一身寺人的衣裳,帶著黑色高帽,他抬起頭,漏出一張怯懦的綠色的眼睛,仿佛下一刻就委屈的流出淚,是子瑾。


    衛秧說:“是他前兩日通風報信告訴我,讓我用兵符調動駐守在鹹陽城的秦軍,臘祭之日包圍秦宮,也是他偷偷的換掉了毒……”


    魏姝聽著,卻又好似一個字都聽不懂,她癱坐在那裏,平靜的聽著,不再覺得恐懼,仿佛死亡真的是件平靜而美好的事,她甚至有些期待,期待嬴渠把她徹底的了結。


    衛秧說完,她才開口,沒有歇斯底裏,她問:“你何時被嬴渠收買的?兩年前?還是更早?我真是小瞧你了。”她從來沒有防過子瑾,甚至連一點端倪都沒有察覺,她覺得自己可笑極了,她鬥不過趙靈,鬥不過衛秧,鬥不過嬴渠,卻又不自量力的想掌控一切。


    子瑾沒有說話,他已經哭了,那是魏姝第一次看見從碧色的眼睛裏流出眼淚,她覺得可笑,覺得絕望,同時覺得眼淚是對那雙眼睛的侮辱,她忍不住的發抖,說:“你真不配這一雙綠色的眼睛。”又淒笑道:“我若早知道會落得今日這般田地,當初還不如挖了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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