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天帝都不信自己能支棱起來。


    不過,淩晨四點的唐都,並非隻有他一個鬼在閑逛。


    天獄外,有一處平台上,鋪著黑色大理石,大理石上散落著白色光點,如同夜空一般,群星閃耀。


    江白坐在平台邊緣,小腿剛好放在平台外,身旁放著酒壺,向夜空看去,不知道在看什麽。


    江白身後傳來腳步聲,獄天帝本來已經變鬼,飄在空中沒有任何聲音,腳步聲是他專門發出來的。


    江白沒有回頭,獄天帝坐在他身旁。


    如今的江白,看上去有些滑稽,頭上的安全帽歪了,兜裏揣著一根黑色羽毛,屁股下還墊了塊磚,指甲縫裏還有銀沙...


    看得出來,他去了很多地方,見了一些人,最後還是找了一個清淨的角落,一個人獨自飲酒。


    桂花酒?


    這玩意有度數嗎?


    你咋不喝娃哈哈呢?


    獄天帝仰頭灌了一口汾酒,不知道江白在想什麽。


    獄天帝也不知道,究竟誰會來接自己的班,魔皇該怎麽殺,人王星葬這件事如何收場...


    空天帝去域外,是為了殺出一條活路出來,他知道坐著隻有等死。


    武天帝去域外,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江白呢,又是什麽想法?


    他想守護淨土嗎?


    江白晃了晃酒壺,開口說道,


    “我剛剛在唐都逛了一圈,從遠處看的時候,這座城市燈火通明,如同淨土跳躍的心髒,和千年前的城市很像,那時候很多城市都這麽繁華...”


    “可真靠近了,走進唐都,一個人在熱鬧的街道上行走,我才忽然意識到,時間真的過去了一千年。”


    “你看這裏的建築,可能沒有任何違和感,因為你出生在這個世界。


    當你生下來的那一刻,世界是怎樣你的認知就是怎樣,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


    你一天天長大,世界也一點點變化,你認為這些變化都是理所當然的並坦然接受,並嘲笑那些無法接受世界變化的老古板。


    你不懂,為什麽有人連這麽簡單的東西都無法理解,那些滿嘴都是回憶的家夥,散發著腐朽的氣息,簡直是世界的垃圾。


    直到有一天,你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夜之間看不懂這個世界了,世界出現了很多你不懂的新東西,一股腦用出來,你不理解,也很難接受,你討厭這些新東西,世界不該是這樣,你開始回憶,幾年前怎樣,十幾年前又是怎樣,你開始喜歡用教訓的語氣,時常在喝醉之後念叨著往事...”


    “你看著一群幼稚的年輕人圍著新東西興奮不已,物理意義上,你們可能相距不到10米,但精神層麵上,你們仿佛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一道厚重的無形屏障攔在你們之間,世界的急劇變化劃出了一道巨大鴻溝,你在這頭,年輕人在那頭。


    你終於活成了年輕自己眼中的老古板,被時代無情的拋棄,隻留你在原地守著記憶的列車,你攥緊了一張老舊的車票,這張車票已經失效了,你依舊緊緊攥著,不是因為這張車票值錢,而是你除了這張車票以外已經一無所有了。


    我們一般稱這種情況為...老了。”


    江白灌了一口桂花酒,繼續說道,


    “一個人一輩子隻能老一次,就是他服老的那次,服老之後,就是真老了。”


    “我其實沒老,我完全沒有過去1200年的記憶,孟婆湯我都喝了兩次了,真的假的我都喝過,什麽都沒想起來。”


    “我還是18歲的我,可世界已經是1200多年後的世界,我聽著人們用同樣的語言,討論著我完全不在乎的話題,我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有什麽好聊的。


    我走在街道上,這座城市的建築風格對我來講根本不能用陌生來形容,有時候我懷疑我被外星人綁架到外星了,對我來講,有些藝術確實太超前了...”


    “對於那些緩慢變老的人來說,時間也許很殘忍,驀然回首,已是滿頭白發。可對我來講,我隻是睡了一覺,一千多年就過去了。”


    “當初加入任務002時,老馬曾和我說過,時間就是最大的代價,直到今天,我才徹底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江白說了許多話,獄天帝隻是靜靜聽著,他知道,這些話不是說給自己聽的,更像是江白自己內心的獨白。


    江白不需要說服任何人,他隻需要說服自己。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會不會是假的?淨土會不會是假的?”


    江白嗤笑一聲,


    “真的,假的,又有什麽關係呢?”


    “不管我是真是假,不管淨土是真是假,活著的生命不會騙人,江白也好,寒蟬也好,對我來說不過就是一個代號罷了,我就是我,如果被一個代號定義一生,未免也太單薄了。”


    “淨土也是,鮮活的生命就在眼前,真假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選擇。”


    “我選擇做什麽樣的人,淨土選擇做怎樣的淨土,這才重要。”


    江白頓了頓,他在這裏吹了很久的風,久到東方的天已經微微亮起。


    會不會贏,江白不知道。


    但他知道天黑之後,太陽依舊會升起。


    就算死了一個江白,淨土也會還有其他人,就算淨土死絕了...那就死絕了吧。


    他們努力過,燃燒過,拚盡一切,至死無憾,對一切結果都可以接受。


    江白沒有鬆開自己的舊車票,這是他最後有價值的東西了。


    他坐上了破舊泥頭車的駕駛位,將油門踩到底,他想試試,毫無保留的自己,能否追上飛逝的時光,能否和當年的人們再次並肩而戰,為了同一個目標...


    “這一次,我依舊選擇守護這片土地,哪怕這是千年之後的陌生世界,哪怕世界早已把我拋在腦後...”


    “我是江白,任務002,仍在進行中。”


    說完最後一句,江白仰頭把酒壺裏的桂花酒一飲而盡。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宋朝,劉過,《唐多令·蘆葉滿汀洲》。


    江白喝下了一壺桂花酒,把自己一肚子的苦悶和腐朽都塞進了酒壺,然後拋向天空。


    一掃先前的沉悶,迎著初生的東曦,江白依舊是那個少年。


    這一次,不一樣了。


    酒壺從天空跌落,而太陽在東方升起。


    天獄下方,傳來鬼火的轟鳴聲,


    “高空拋物!”


    “罰款二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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