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去細數,距離最後見他的那已經是第三十天過去。


    反正她早就明白,這世間,沒有誰非得要對你好,前一日所有憐憫,都可能在隔天消失無蹤,盡數收回。


    她誰也不怨,隻淡淡想著……原來,她的黴運,未曾因死去而結束。


    剛完成今日工作的她,癱躺在泥徑裏,等待鑽骨的疼痛,隨上世死去


    而消失,每天來上一回,她卻始終無法習慣,身軀微微顫抖,眼角滾淚紛紛,無聲無息,沒入髮鬢。


    由於她乖巧聽話,不曾惹事抵抗,加上楣神不再欽點見她,連日忙碌的文判,將盯守她跳坡自盡的職責,交由一名鬼差負責,待她坡下斷氣,鬼差再領她回城。


    鬼差對她很放心,鮮少遇見這般認分魂體,從不做任何要求,也不用擔心她偷跑,讓他省心省力,於是,鬆懈了看管,時常是將人帶到坡上,吩咐她自個兒來,便跑去與其他鬼差小酌兩杯。


    近來這幾回,她全是一人獨留在此,獨飲死前的種種懼怕及後悔。


    冰冷雨水拂落臉上,她無力去擦,合上眸,任其流淌,她同自己說再等等,雨便會變小些,也不那麽凍人了……


    一柄紙傘,緩緩由虛無變實體,遮住那陣雨。


    一道身影,蹲在她身旁,自始至終,安靜無語,悄然得不被察覺,一手托腮,滿臉苦惱三界大道理的模樣。


    一直到傘下娃魂消散,化為輕煙,乖巧回歸她該去之處,執傘的那道身影,還佇在原位,艱難深思。


    他確實本來沒想再來,上界天晴收傘,沒有雨絲勾惹思緒,他樂於另尋趣事,區區一條娃魂,又不懂得討人喜歡,他何必費神關照?


    去了趟遊湖,跑了回登山,人界奇景無數,逛不透,賞不完,溫暖的南方城鎮開滿春花,他好心情也去了。


    嚐到城鎮著名小吃,一時新奇,包下整攤的餅,要帶去給人填胃一當小販熱絡遞來數大袋的乳烙餅,他又懵了,買這麽多……能餵誰呀?人家也不稀罕。


    賭氣似的,他連三天都吃乳烙餅,獨自一人消化完畢,心想幸好沒真拿去,這餅越吃越不好吃,咬了牙疼。


    隔一天,學不到教訓,重蹈覆轍,又買了一整攤畫糖,再默默連吃兩天,甜到牙繼續疼……


    再再隔天,血淋淋的教訓反覆發生,有一便有二,有二還有三,無四不稀奇,嚇得他不敢再遊城,沒興趣玩樂,這一空閑下來,人又往冥城裏跑。


    日日守在這兒,準時替她遮雨,望著她明明苦楚的臉蛋,卻從不求援。


    他在等她說一在這裏陪我,我一個人害怕……


    偏她細細抿唇,半聲不吭,就連呻吟也那般微弱,好似怕被誰聽見……


    他蹙眉看著,滿肚子迷惑。


    悟不出,隻好找人幫忙悟。


    梅無盡宛如鬼魅,無聲無息,來到焦頭爛額的文判身後,一掌又搭上他的肩。


    「文判我問你,當你眼見一個人躺在那兒,渾身是血,一動也不動,快要斷氣,那景況……明明看過十幾二十回,早該麻木了,可是,胸口會酸酸的,這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那代表,你又拍了一掌黴運給我。文判凜眸,睨向肩上那隻指節修長好看的掌,有股衝動,想一扇打斷……


    您大爺怎麽又來了?文判真的很想問。


    上一掌的黴運,讓他迄今沒時間合眼,若非早已為鬼,這般過度操勞,一人當萬人用,五髒六腑早已耗損殆盡,肝爆無數無數回,徒留一口殘血。


    「你也不知道嗎?」梅無盡追問。呿,還當他無所不知哩!太高看他文判了!


    「下官認為,天尊是閑到發慌,才有空胡思亂想,天尊不妨去人界救苦救難,廣施恩澤,普渡眾生。」別來煩他就好。


    呿,叫個楣神去救什麽苦施什麽恩澤呀!那又不歸他管!他若出手,便是僭越!


    「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話裏酸溜溜!」酸味連鼻子都聞到了!


    「下官不敢。天尊名列仙籍,自是慈心兼具,見世人受苦,感同身受,於是胸臆微酸,那叫不舍,是神之慈憫。」不信,去刀山油鍋走一遭,包你痛到滿地打滾,要多慈憫有多慈憫。


    「文判,我是問認真的,我很清楚,我對她沒有情愛之意,一絲一毫都沒有,可是看她那樣,我卻不好受,你告訴我,這是為何?」有無動心,他一清二楚,他確實沒有,什麽七情六慾愛恨嗔癡,他早已超脫。


    然而,當他看見她淋雨,渾身濕漉可憐,仍忍不住打起傘,朝她走去,不發半點聲響,蹲在她身側,為她擋雨,即便她完全沒發現……


    文判點點點。我一個掌管生死簿的高階鬼差,你來問我這個,是刁難呢還是搗亂呢還是無理取鬧呢?


    「下官隻有一個答案,神之慈憫,痛其所痛,憐其可憐,如此而已。」硬要說第二個,就是你真的吃飽太閑。


    「文判大人!不好了一冥爺誤解封印,樵山大量精怪魂魄爭相逃了出來呀!」


    鬼差急如星火來報。


    第二輪黴運,來得太快、太兇狠!


    事關重大,文判沒空開導迷途神隻,轉瞬便走,趕去收拾善後,趁事端尚未擴大之前——


    「餵文判!我還沒問完耶!」梅無盡來不及攔人,遠遠就聽見廝戰響亮,已經開打。


    隻是神之慈憫嗎?


    看來成為一尊神,還是具備悲憐的天賦,是吧?


    梅無盡暫時接受這答案,意識被說服,身體卻沒有,於是仍舊每日同個時辰,準時來到坡下,為她撐傘遮雨。


    反正是神之慈憫嘛,合情合理,說出來也義正詞嚴,無關情愛。


    她先前四百一十六回領受刑罰,皆是緊閉雙眸,直至魂體化煙,返回城內重聚,怎知這第四百一十七回 ,她會在中途張眼。


    她嚇到,他亦然,一個沒料到會看見他,一個沒準備被看見,兩人全瞠大眸,一時誰也沒開口說話,眼光僵持對峙。


    原來,雨從未變小,而是,他替她打傘?她心底正浮上困惑,他率先打破沉默,一聽就是硬擠出來的話題,襯著笑,問


    「我今天帶了蔥花豬肉餡餅,你……想吃嗎?」


    「不吃。」她好不容易遺忘飢餓,不想再重蹈覆轍,吃他一頓,得花上好一段時間,重新習慣腹餓。


    他的一時興起,她卻要好久才能忘懷,她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每每看到他時,都有種想落淚、想撒嬌、想懦弱、想求救的衝動。


    「不然之前吃過的燒鵝飯?你好像滿喜歡的,有吃光光。」他一副和她有商有量的討好樣。


    「……」這是在演哪一段?她斷氣那時,可沒和他討論吃食,他應該要問她除了收拾屍體餵食野獸,還有其餘心願未了?


    她就會回他求你不要再出現了,讓我一人默默熬過。


    當初說一個人會怕,求他留下陪她,是真心實意,那時隻想貪求短暫一瞬的不孤獨。


    現在才明了,短暫一瞬的擁有,僅是須臾火花,暖和不了身心,不如打從一開始就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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