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看去,人群中有三四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聚在一團,正衝著我嬉皮笑臉地不知說些什麽,那喊話的少年生得清秀,手中扇子更是斯文,隻惜掩不住通身驕橫之氣,讓人心生不喜。


    我禮貌地對他笑笑,無答話,牽著白琯欲行。


    “別急著走啊,”那少年失了魂魄似地愣了會神,連忙上前,伸手將我攔住,不懷好意笑道:“好兄弟,我與你一見投緣,不如去喝杯淡酒,好好交往交往。”


    我雖厭惡此人輕浮,亦不懂男人間相處之道,卻也聽過凡間許多人交友皆以酒為緣,便沒放在心上,隻是婉言謝絕。


    未料,周圍七八個豪奴湧上,堵住去路。少年勾上我肩膀,擠眉弄眼,在耳邊嗬著氣道:“你說話的樣子真像個娘們。”


    “走開!”我尖叫一聲,推開這浪蕩子,舉掌欲打。又想起現在化作師父模樣,似乎不存在被調戲問題,這番舉止流於陰柔,連忙端出大男兒氣勢,挺挺胸膛,為師父正名:“你這人眼神真差,竟將堂堂七尺男兒看做婦人?真是無恥至極。”


    他的同夥們紛紛起鬧,那少年笑著賠了個不是,手又不安分地伸過來摟住我的腰,往下摸去,穢語道:“就連京城花魁賽天仙也不及你風流標緻,莫非是投錯了男胎?”


    化身之術,不過外形變化,內在並無更改。我見他手不懷好意,心下大恐,一時也忘了女兒清白,想的是若給他摸著了,豈不誤以為師父是太監公公?這可如何是好?


    “不準調戲我姐……爹爹!”白琯像頭小老虎似的衝上來,抓過少年的手,狠狠咬了口。


    我雖覺男人調戲男人甚無道理,卻怕白琯吃虧,連忙將猶在拳打腳踢的他拉過,護在身後,笑道:“小兒無禮,勿掛心上。”


    卻見白琯咬得甚狠,傷口處沁出血來,少年自覺失了顏麵,憤怒地對豪奴們命令道:“給我將這兩個給臉不要臉的混蛋……美人抓回去!留待我好好□。”


    我忍無可忍,正欲發作。


    “住手!”遠處傳來一聲大吼,是位身著青衣,拄著拐杖的老人,帶著個背包裹的小侍童,匆匆由橋的另一端趕來,然後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厲聲對少年問道,“你在做什麽?”


    “你這老頭兒,回家乖乖抱孫子,別管我們少爺閑事!”豪奴見有人不識相,便上前喝退老人。


    “這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老頭氣得滿臉怒色,罵了一半又回過頭來看看我,臉色僵了一下,收回下半截話,繼續罵那少爺,“好你個小兔崽子,聖賢書都讀狗肚子裏去了嗎?”


    “老爺……話不能這樣罵……”他帶著的侍童見主人氣狠,急忙勸道,“咱們大老遠從京城回來,有話好好說,別急。”


    “哈,既然是京城回來,”少爺的同夥上前幫腔,指著那老頭嬉皮笑臉道:“你可知道這位周少爺是什麽身份?他爺爺可是當朝兵部尚書!正三品大員!你罵他是兔崽子,就是罵他爹是兔子,罵他爺爺是兔子!這辱罵朝廷命官該當何罪?現在最好乖乖賠款道歉,否則我們告上衙門,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罵他爺爺是兔子?”老頭指著自己鼻子,氣得渾身發抖,手中拐杖也捏得緊了些,似乎想要動武。


    豪奴們捲起袖子往前走去,準備展示男兒氣概。他們僵硬在旁邊的少主子,卻弱弱地出聲了:“爺爺,你怎麽回來了……”


    這一聲“爺爺”仿若天雷劈下,紈絝子弟嚇得一鬧而散,豪奴們一個個腿都軟了,瞬間從老虎變成了小花貓,低眉順眼地龜縮在旁邊不敢吱聲。


    老頭一拐杖往少爺腦袋上砸去,口中罵道:“好你個不孝的兔崽子!龜孫子!老子清清白白做官,你卻頂著我官聲在外頭胡作非為!還不如早點打死!免得丟周家的臉!”


    “哎喲,老爺啊,消消氣,他是您孫子,您怎可自稱是老子呢?這不是低了一輩嗎?”那侍童在旁邊愁眉苦臉地不停苦勸,“這兒是大街上,您雖然老當益壯,但還是悠著點,閃了腰不好,給少爺一點麵子,回去再教訓吧……”


    我見那少爺給打得抱頭鼠竄,甚是可憐,不好再與其計較,隻得將手上已抽出的三條銀絲收回,免除他半個月頭痛欲裂之苦,拉著白琯匆匆離去。


    沒想那少爺見我要走,在棍棒底下急得不行,抱著他爺爺的大腿哀求:“爺爺你呆會再打,人都要走了,我還沒問名兒呢……”


    穿過柳巷,走過花樓,酒肆客棧,人頭湧湧,處處歌聲,處處酒香。


    凡間的年輕女子比我還迷糊,好端端走在路上也會丟東西,穿過兩條街道,我便撿了三條帕子,兩個荷包,每每追上去交還失主,她們不但對我千謝萬謝,還不停問我住哪裏,想上門答謝。


    “在下不過舉手之勞,姑娘就如此多禮,叫人怎當得起?”禮儀之邦名不虛傳,我婉拒她們的好意後,越發注意言行舉止,唯恐丟了天界麵子。


    白琯的臉色越發難看。


    好不容易找到處藥房,我客客氣氣地對藥童吩咐:“來百年人參三錢,冰茯苓兩分,赤蟾蜍一隻,金柳兩條……”


    藥童傻了眼,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


    我急道:“都是常用藥物,怎會沒有?”


    藥童古怪地看我兩眼,跑去找掌櫃大夫。


    掌櫃大夫眯著小眼睛,吹著鬍子趕來,不客氣地反問:“你是來砸場子的?”


    我不知哪裏失了禮數,忙解釋:“不,我是來抓藥給孩子治病的。”


    掌櫃大夫問:“什麽病?”


    我道:“哀蟲,他肚子一直在咕咕叫。你聽,又響了。”


    白琯目瞪口呆看著我,額上流出兩滴冷汗,不停拖我衣角,“師父姐姐,我沒病,咱們快走吧。”


    我柔聲道:“有病怎能不治?莫怕藥苦。”


    掌櫃大夫沉默片刻,一本帳簿砸到我腦袋上,還破口大罵:“瘋子!快滾!老子揍死你!”


    他……他好沒禮貌!


    我慍怒,正想引經據典,辯駁一二。


    白琯撲上來,死拖著我的手,半拉半扯,飛一般逃出藥館。


    逃到僻靜處,兩人停下腳步,我見他還在緊張,不由笑道:“你不要太擔心,師父雖是女子,不算善戰之仙,可也有些本事,尋常惡徒是討不了便宜去的。”


    “不是,”白琯紅著臉,結結巴巴說,“師父姐姐,我肚子裏沒哀蟲,我是餓了。”


    我大驚失色:“肚子餓了會叫喚?”


    白琯點頭如搗蒜。


    天界仙人都能辟穀,或以金丹仙果為食,我是玉石成仙,自幼不需進食,更不知饑荒何物?偶爾吃幾滴甘露或花蜜,不過是為解饞。今日方知,原來肚子餓了會叫喚!


    師父啊,凡間真是太奇妙了!


    感慨中,巷口有賣包子的老爺爺挑擔子走來,一邊走一邊有節奏地吆喝:“來!吃包子哎!肉餡菜餡芝麻餡哎!吃一個,頂飽肚哎!吃兩個,賽神仙哎!”


    白琯眼巴巴地看著包子,不停抽動鼻子,想要又不敢開口的可憐樣,讓人看了就心疼。


    經過數日曆練,我已知凡間規矩是拿東西要給錢,可我沒有錢,便在小荷包裏翻了半天,找出一套貴重的千年犀角雕的琴甲,遞給老爺爺,要換一個包子。


    犀角黝黑,古樸簡雅,沒半點花紋裝飾。老爺爺看了半響,不識何物,任我好說歹說,死活不肯換。


    白琯瞧瞧老爺爺,瞧瞧我,低聲道:“師父,我其實也不算太餓,不吃包子。”


    看著他快餓青的小臉,我羞愧萬分,低聲安慰:“且忍耐片刻,我去附近林間摘幾個果子來吃。”


    白琯很乖巧地點頭,肚子又叫了兩聲。


    “看你長得斯文漂亮,卻是個糊塗爹,怎麽養的孩子?他都餓成這個樣了,還去摘果子?!”老爺爺看不過眼,從蒸籠裏拿出兩個包子,用紙包好塞我,搖頭道,“算我心疼這孩子懂事,大發慈悲,請你吃個包子,以後記得帶錢!”


    我感激萬分,千謝萬謝:“請恩公留下姓名,待玉……宇遙日後報答。”


    老爺爺笑著搖搖手,挑著擔子,吆喝著走了。


    軟乎乎、熱騰騰的包子在手上散發著香氣。


    我遞給白琯。他不顧燙,三口兩口,狼吞虎咽吃掉一個,又將剩下一個聞了聞,咽了下口水,依依不捨遞迴我道:“師父姐姐也吃。”


    小孩子的聲音軟糯無比,可愛得連石頭都會變柔軟。我悄悄在耳邊告訴他自己不能吃凡間食物的事情,他眨巴了一會明亮的眼睛,終於開心地將剩下包子吃了。我帶著滿臉微笑看他意猶未盡地舔手指上碎屑,拿出繡花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然後摸著空空的荷包,心裏很是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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