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時齊爺沒有要那些人停下,如果齊爺沒有插手婚禮將自己帶走,如果齊爺沒有將自己帶進這個陌生的近乎於另一個世界的環境中,那麽他所知的齊爺,還是那樣一個可怕的令人戰慄的存在。


    為了自己的野心而密謀著什麽,一步一步地潛入、幹擾、侵占,使用手段來令人臣服,通過秘密來讓某些人惶惶終日,依靠勢力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是個讓人想要遠遠躲開的,不想去接觸的,傳說中的黑道頭子這樣的人吧。


    可惜沒有如果。


    齊爺在他眼中,已經成為另一個略顯溫和的人了。


    所以即便有恐懼有迷惑也要堅定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從慵懶淡然的神色下浮起的野心在受控製地滋長。


    他告訴自己不要懷疑,每日利落地跑上跑下結識新到訪的人,陪著齊爺一起聽各種人的報告,迎接或疑惑或輕視或憎惡或好奇的神情。然後齊爺會問他可有收穫,對剛才得到的消息可有見解,對自己剛才所下的指示可否明白。


    就這樣直到深夜。


    月已高懸,齊爺沐浴之後披著浴袍站在落地窗前,暗色的刺繡天鵝絨窗簾在他身畔靜止著,一室沉默。


    陸以華打算回房間休息,正要開口,卻聽齊爺略顯疲憊的聲音傳來,“叫人端點水果上來。”


    “齊爺,你很累?”不自覺便走到窗前,微抬起頭看向這個將一切都放在自己掌中去規劃去算計、野心卻在更遠之處的男人,突然察覺在這樣的喧譁已歇,連燈光都淒冷了些的夜裏,就連他都看起來有些厭倦之意了。


    “我怎麽會累。”齊爺笑,仄仄地抬了抬眼,沉聲道,“在我達到目的之前,是不會累的。”他少年時看起來一直是無憂無慮,毫無心機的。兄弟們在家學習或者賣乖弄巧時,他隻會在花園裏發呆,看著各種花糙,裝作一個有些悶、有些自閉的孩子。隻因為他生在一個兄弟註定不能和平共存的家庭裏,他的母親從他有意識開始便一直在叮囑他,要他好好保護自己。若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得到權力;而要得到權力,就必須先假裝自己對權力一點欲望也沒有。


    裝幀得分外精緻的帶插圖的硬皮彩繪書,他不敢要;渴慕和大哥一樣能隨父親去遠遊,他不敢說;甚至是飯桌上離得稍遠的一盤菜,他也不敢多夾一筷子。


    他的母親總是為他思慮太多,娘家無法依靠,隻能拚命地去壓抑兒子對任何事物的欲望,她知道,終有一天那會爆發。因為她的兒子是個男人,並不比任何一個兄弟差,更不想讓自己顯得比任何一個兄弟差,可是他隻有差上十多年甚至二十年,咬著牙忍過去,才能過上一點不再擔驚受怕的日子。


    他的母親想得太多了,心事太重,便鬱鬱寡歡。時日久了,又與他父親生了許多嫌隙,機關算得盡了,油枯燈滅。


    她最後死在她的房間裏,繡著吉祥圖案的大床是暗紅色的,襯得她更加憔悴與蒼白,卻也讓他突然意識到他的母親在年輕時可能是極美麗的,隻是過早折損。


    但他不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麽,甚至連哀慟這樣的感覺,都已在麻木中漸漸失去。


    死前她抓著他的手,眼眸燦若星子,卻過於明亮,幾近發狂,她說:“如果是你大哥和四哥占了上風,你就這樣、就這樣,混下去。等他們繼承了老爺子的一切,你帶著我給你準備好的一切,走、走得遠些,一直向北麵,便有機會發展出自己的事業來。”


    她咳,斷斷續續地,咳了一陣繼續說,又流暢如常人,“若是其他人或者旁支的占了上風,你一定要找好時機,親自去你父親談,”說著說著就笑,笑容裏有些歇斯底裏的意思了,聲音也尖銳起來,“你不知道、不知道媽媽當年也是個厲害的人物。哈哈,我當年隨著算得上出生入死了,一無所有地跟著他,家裏幫不上他,我就靠自己的力量,我就和男人一樣地去拚,去算計,去害人……後來,也是我一手拉線讓他和姓王的結了婚,站穩了腳跟。”


    “……”齊厲那時候年齡並不大,手被攥得生疼,怔愣地看著有些陌生的母親,想喊她。


    “聽我說,後來,後來一切都好起來了……”深深地吸著氣,表情便漸漸慘澹而平靜下來了,“我有了你,想想自己害過不少別人家的兒女,不想再做那些折福的事情,就再不管那些事了。你父親以為我年紀大了不中用了,對我便懈怠起來。你……莫要恨他,他是念著我的好,才讓如今這樣無用的我還留在主宅,才沒把你送去給其他女人。若有一天形勢不好,到了必要的時候,你去找他,就告訴他……就告訴他……”


    “你是我杜歆的兒子!!杜歆!憑我的心計我的能力,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男子漢,你足以擔起齊家的家業,甚至把它發揚光大!”聲音驟地再次尖利起來,母親笑著笑著便咳,眼淚滑下來濕漉漉的,仿佛撕心裂肺之後止不住的疼蔓延開來——“我願意成就他,也願意成就你,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情了。”


    她為他傾盡一切,年華、生命、智慧,甚至是一顆曾經善良的心。


    最後她為他培養了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她的手垂下來,齊厲知道,她死了。


    那樣微微蜷起來的姿態,像是想要抓住什麽一樣,空空的,並不圓滿。齊厲站在床邊看著他的母親,他知道最愛他、想盡辦法維護他在這場漫長戰爭中活下去的人死了,而他甚至不知道該往這個人空虛的手中填充什麽。


    也許是父親的手,但他並不能這樣貿貿然地去見父親,他還沒想好如何解釋這一切,也沒想好今後應該用什麽樣的新偽裝出的表情去麵對那些人的麵孔。


    也許是曾經定情的信物,也許是齊家家主的權力,也許是……無論是什麽,都不是他給得起的。莫說這些,便是自己真心喜歡的一個本子一把手槍一幅畫,他都沒有,因為他從未開口要過,所以給不起。


    那他還有什麽可以給得起的東西麽?也許隻有那些不需要開口索要就能得到的吧。


    齊厲下樓去了花園,正是雨後,花都正綻得好看,什麽顏色都有。他想起那床的顏色,是深深的紅,襯著母親的慘白正可算得上淒艷。


    他折了一枝薔薇,卻沒想到那花枝上有刺,鮮血瞬間便湧出,小小的一滴。


    他站了一陣,上樓將花朵塞進那寂寞的手中。他看著那隻秀美的手握著纖細的花朵,就像一個白瓷般的容器,莫名許久,終於哭了。那個時候他便決定,總有一天,他不需要再為無法擁有自己喜歡的東西而感受這樣的痛楚。


    雖然後來他知道,那樣的痛楚,來源並非是他那時所以為的,無法得到喜歡的東西。


    而是,源自失去。


    現在他幾乎沒有得不到卻又想要的東西了,所以他決定將自己的欲望擴張到更遠的地方,隻有得到什麽才能彌補那種致命的,空洞的感覺。


    在那之前,他不會累的。


    可是站在他身畔的陸以華不懂,他隻是察覺齊爺在深思什麽,視線遙遠地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那神色卻不像在思考什麽重要的決策。


    “齊爺……”他對那樣的神色有種莫名的感覺,不想它在齊爺的臉上出現,幾乎是下意識地出聲來打斷那深思。


    “嗯?”齊厲回了神。


    “嗯……每日報信的人那麽多,齊爺怎麽知道其中是不是有故意送假情報來的呢?”支吾一陣,突然想起之前的疑惑,幹脆臨時拋了出來。


    “能看出來的啊。”齊爺有意開他玩笑。


    “嗯?怎麽看出來的?”


    “笨人都看不出來。”


    “……”


    其實是單純一點的人看不出來吧。陸以華雖然算得上有心思有腦子,卻沒什麽算計人的心機。


    而自己……還有人偽裝得比自己更長久更徹底麽?


    不自覺地便冷笑,然而還未持續多久,就被身邊的人再次打擾了。


    “齊爺,華夫人的請帖您怎麽打算的?”一臉公式化地繼續發問,陸以華暗暗咬牙,定要把齊爺的心思從不知哪處的深淵裏拉扯出來。


    “華夫人啊……”


    冷寂的月夜,交談聲斷斷續續著。


    13


    第十三章 …


    華夫人開辦的宴會一月一次,即便是齊爺這樣窩在本家很少出麵的神秘人物,每年也要給麵子地出現幾次。


    畢竟這是華夫人的邀約,每月一遞,一直不去是說不過去的。


    更何況現在是非常時期,齊爺正需要打探一些見不得陽光的陰暗地裏的消息,又需要為後續行動造勢,華夫人的宴會可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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