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凡沒好氣的瞪他一眼,自顧俯身打量山腳小鎮。


    搖光卻目光灼灼的盯著這位少年主子的背影。


    他所謀甚大啊,此番來找張宰輔,便能說明問題,但最讓他興奮的是,江凡既然有信心說服張宰輔,就更加證明那件事。


    而正在觀察清江鎮的江凡心中那種不妥的感覺越發強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日女帝臨別之際,突兀的說那句——翠穀之中,有旁人。


    翠穀之戰畢竟和張宰輔有關聯,難道此事還有枝節?


    ——


    清江鎮是個普通還有點貧困的小鎮,加上地處晉楚交界,兩家都懶得管,故而一貫缺乏那些基礎設施,比如私塾學堂之類。


    好在山中一位隱居老儒終於出山,興辦了一所學堂,才給幾千戶人家的孩童提供了個進學之地。


    清江叟在當地小有些名氣,隻不過數十年來隱世獨居,幾乎沒什麽人見過。而此番,老儒變賣典籍,興辦學堂,還免去貧困家庭的費用,讓鎮民拍手稱讚,一時間名氣大漲。


    但由於清江鎮本身就小,加上老先生精力有限隻收取十歲以下孩童,適齡子也僅有百餘人。


    這百餘童子得此良機,自然也成了眾人豔羨的對象。


    整日東郊大槐樹下,白牆青瓦的鬆柏堂中傳來郎朗讀書聲的時候,便有許多鎮民靜坐在外麵不遠處傾聽。靜悄悄的,唯恐擾了先生傳道授業,擾了孩童讀聖賢書。


    這一日,幾十個鎮民如同往常一般,靜坐傾聽。


    卻不想,從通往鎮外的青石路上整齊的走來一隊上千人的騎兵。為首是一名頭戴太陽盔的金甲大將,隊伍中央還有一架華貴的鎏金車輦,由一名形容枯槁的老者車夫駕馭著。


    皂白袍、亮黃甲,高頭大馬,旗幟鮮明,讓沒見過市麵的鎮民驚惶不安,很顯然,這是惹不起的,鎮民也不敢喧嘩,惴惴不安的退到遠處,卻也未曾離開,畢竟鬆柏堂中還有自己家的娃娃,放心不下。


    一千軍兵軍容極為整齊,肅立於鬆柏堂前,也並未喧嘩,似是在沉默的等待著什麽。


    直到日影西沉,倦鳥將歸之際,學堂中的讀書聲才戛然而止,不久,院門大開,孩童們說說笑笑,魚貫而出,看到外麵的陣仗,孩童們都有些害怕。


    最後走出來的,是一名身著布衣,身材高大的白發蒼髯老儒生。


    他含笑叮囑孩童們早些回家,莫要貪玩。


    此時那些遠遠等候的家長們才遙遙伸手輕喚,叫過去自家娃娃,向著那老先生快速施了個禮,也不敢逗留,匆匆領著離去。


    但也有一些不是來接娃娃的膽子大的人覺得新鮮,在遠處看著沒有離開。


    可他們也隻是看個場麵而已,小地方百姓先天害怕官軍,離得太遠,聽不清人家會說些什麽。


    唯獨一個背著竹簍,手拿青竹釣竿的年輕漁郎好像聽得很認真。


    老先生送走了最後一名孩童,才拂髯微笑一下,轉身往回走去,竟然仿似沒有看到那上千明晃晃的官軍。


    此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相爺,久違了。”


    老先生緩緩駐足,並未回頭:“老夫清江叟,此地並無閣下要找之人,請回吧。”


    蒼老的聲音緩緩道:“清江叟已經故去,相爺一生名動天下,何苦借那老友之名。”


    老先生似乎搖搖頭:“於老夫心中鬆柏長青,生死何足論。”


    蒼老聲音道:“相爺胸懷,老朽不及。”


    老先生緩緩轉過身,看著那車輦,沉默片刻淡然一笑:“區區老叟,怎當得太師親臨,還請還朝吧。”


    車輦中長歎一聲:“宰輔大人昔年身為太宰,官職尤在老朽之上,當得。”


    老先生道:“老叟已然掛印而去,當年之事,不提也罷。”


    車輦中人道:“然這天下江山,宰輔當真放得下否?”


    老先生悠然一笑:“世事如浮雲,浮雲亭老夫已然看破,自無流連之意。”


    車輦中人道:“宰輔縱已掛印,然吾皇並未下詔,深切思之夜不能寐,老大人何不還朝,麵見吾皇,以解其思念之苦。”


    老先生拂髯:“感念吾皇掛記,然老夫此刻僅身為一教書先生,教書育人足矣,廟堂高遠,不以為懷,請太師轉告陛下,無需掛念。”


    車輦中人歎息一聲,簾子緩緩挑開。一個老者被車夫扶著走下馬車。


    此老錦衣華服,頭戴高冠,腰盤玉帶,雖然蒼老,卻麵容清雋。


    “總算老友到訪,可否叨擾清茶一盞?”


    老先生淡然一笑:“既然來了,飲一杯便是。”


    說話間,一個駝背老者從學堂內走出,手捧托盤,上麵放著一壺,四杯。


    華服老者目光微微一動:“駝獅大聖,許久未見……”


    駝背老者隻是道:“一老仆爾。”


    說罷走到大槐樹下,將茶盤輕輕放在一方青石上,便緩步退到一旁。


    老先生做了個請的手勢:“此乃老夫平素喝茶閑聊之所,簡陋了些,席地而坐如何?”


    華服老者哂然:“人生於大地,葬於厚土,席地而坐,大禮儀。”


    “如此……請。”


    “請。”


    二人居然當真以青石為幾,盤膝坐於地上。


    華服老者略看一眼茶盤,微微笑道:“今日之客,不少。”


    老先生含笑斟茶:“近日客多,卻都過門而不入,但身為主人家,總要備著些。”


    華服老者二指拈起茶盞,輕輕一吹,品了一口:“哦?深山野茶?”


    “山野之人,自采自用,豈非如此。”


    華服老者道:“宰輔淡泊,不過……宰輔當真舍得?”


    老先生道:“有舍有得,舍了一身俗事勞神,得了自在隨心。好的很。”


    華服老者凝視著對方:“若真得大自在確實好得很……隻怕,宰輔並未隨心。”


    老先生嗬嗬一笑:“擔心老夫?”


    華服老者道:“吾皇及諸君掛念而已。”


    “隻怕是掛念老夫既去、何從而已。”


    “宰輔何不讓吾等安心?”


    “本心不安,外力何以為。”


    華服老者搖頭輕笑:“宰輔大人,世間萬事,得之容易,舍之……怕是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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