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藏回府時,見蕭府門口停著幾頂軟轎,但看轎簾上的花紋,不難猜出所乘之人是朝廷的官員。他今兒回來,本來是打算把太子所贈的朱金狼毫筆送給爹,讓他開心一會兒,但現在府上有客人,這禦賜之物就不好拿出來了。讓門口的奴才,把玉匣送到蕭雲的書房中,蕭藏撣了撣衣擺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抬腳往蕭府的客廳去了。


    客廳裏果然坐著幾個便服男子,擁簇著坐在高位上的蕭雲,一派諂媚巴結之姿。


    蕭雲一身藏青雲紋長褂,坐在位上,端著杯盞,不緊不慢的細品著。


    往年宮中派遣禦使巡遊勘察各地官員政績的時候,他蕭府都是最熱鬧的,蕭藏也是見慣了,抬腳走了進去。他一進去,那些個圍著蕭雲喋喋不休的男人都頓了下來。


    “爹。”


    蕭雲見到他,麵上那漫不經心的笑意多了幾分真實之感,將手上茶盞擱了下來,“藏兒。”


    “看來府上來了貴客,爹,我是否要回避一二?”蕭藏抬眼瞥過這幾個便服男子,一眼就辨出了幾個的身份。


    “蕭公子。”幾個男子因蕭藏身份,對他也是畢恭畢敬的作揖。


    那些下方的官員,自然不如都城裏的那些宗族大員,對蕭雲這個皇上跟前的寵臣,那可是尊敬孝順的很。


    蕭雲抬了抬手,“無礙,藏兒過來坐吧。”


    蕭藏走到蕭雲身旁,在他旁邊坐了下來。蕭雲擱在案上的手,又換了個扳指,蒼翠碧綠,一看便不是凡品。不過這樣的東西,他們蕭家有的是。


    “各位大人不必拘謹,有什麽繼續說就是了。”蕭雲並沒有回避蕭藏的打算,他還要讓蕭藏跟在他身邊兒學些東西呢。


    幾個官員對視一眼,才有一人道,“蕭大人,是這樣的,下官聽說,皇上今年不同於往年,特遣周禦史下至各地,考核官員在地方的政績,不知這個消息是否屬實啊?”


    “此事,皇上也和我提過,確實是屬實。”蕭雲是皇上的身邊人,他說出來的話,自然就是皇上的意思了。


    幾個官員臉色一下子就難看起來。


    蕭藏自然知道他們心裏有鬼,曆年都是他們打點好的人下去考核,這一回皇上忽然換了一個人,可不讓他們慌了神嗎。


    “這……蕭大人,下官聽聞,周禦史是蘇丞相門下弟子,此番若是他來考核,怕是……怕是……”聲音越來越小。


    “孫大人在怕什麽?”蕭雲唇畔淺笑依舊。


    “下官……下官怕……”


    蕭雲擱在案上的手指敲了敲,玉扳指在桌麵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怕皇上真的嚴查你們有沒有貪贓枉法,作奸犯科是不是?”


    蕭雲這句輕飄飄的話一出來,在座的幾個官員通通拜倒在地,叩起頭來,“蕭大人,蕭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我們啊!”


    “諸位大人這是做什麽。”蕭雲說,“你我雖不是同朝為官,但都是為皇上辦事,你們跪也該是跪皇上,而不是跪我――起來吧。”


    幾個拜倒的官員戰戰兢兢的起身,有些膽子小的,已經開始用袖子擦額頭上的冷汗。


    “這些年,諸位大人為皇上鞠躬盡瘁,我都看在眼裏。”在這個時候,蕭雲拉長的音調,就格外的讓人覺得膽戰心驚,“想必諸位,也不敢欺瞞著我,背地裏做什麽對不起皇上的事,是吧。”


    “是,是……”這個時候,誰敢說不是?


    “既然沒有對不起皇上,那怕周禦史做什麽?”蕭雲音調裏還帶著笑。


    幾位官員驚惶的抬頭,在看到他臉上笑意之後,恍然大悟,一個個拱手作揖,“有蕭大人在,我們自然不怕那周禦史。”


    蕭雲點了點頭,“嗯。”


    幾位官員交換一個目光,其中一個該是品銜最高的人,上前一步,諂笑道,“蕭大人,下官此次來京,特為蕭大人準備了些家鄉之物。”


    “孫大人可是蘇州人?”


    “正是。”


    蕭雲點頭道,“蘇州絲綢名揚天下,孫大人有心了。”


    見蕭雲開口收東西,那孫大人安心的退了回去,另外幾位官員依次上前,送上自己家鄉的土物,等到蕭雲一個個都收下,他們才鬆了一口氣似的起身告辭。蕭雲是都城裏的一品大員,這些下級的官員,自然不值得他起身相送,他隻口頭說了句,幾位官員就麵見皇上一般,弓著腰倒退出去了。


    他們一走,坐在蕭雲旁邊的蕭藏就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蕭雲睨了他一眼,“傻笑什麽,藏兒?”


    “爹,你說那些人,怎麽這麽怕你。”蕭藏剛才可看見,其中有個官員,雙腿都還在不停顫抖。


    “我手上握著他們的性命,他們能不怕我嗎?”蕭雲抬起手,認真的看了看自己手上新換的扳指,越看越喜歡,眉眼都笑的彎彎。


    蕭藏湊過去看了一眼,“爹,這扳指誰送的?”


    “淑妃娘娘。”蕭雲用指腹揉了揉那扳指上雕著的虎頭。


    蕭藏知道他爹有本事,上至滿朝文武,下至後宮妃嬪,不是敬他畏他就是有求於他,除了那些個食古不化的世家大臣,他爹可說是風頭無二。


    蕭雲看夠了,將手上扳指取下來,戴在蕭藏的手上,蕭藏指骨纖細,這扳指戴上去有些鬆。


    “爹,你這是做什麽?”蕭藏問。


    蕭雲抬起頭,衝他笑,“我看見心儀的,便想拿來送給我的藏兒。”


    “這扳指你還是自己留著吧,我可戴不了。”蕭藏將手抽了回來,而後他想到了太子賜的那支筆,前幾日他放在宮裏忘記了,今天才想起來,“爹,我有個東西送你。”


    “哦?”一聽蕭藏有東西送他,蕭雲方才那麵對著下方官員‘孝敬’都興致缺缺的神色,忽然變的期待起來。


    “東西我放書房裏了。”蕭藏抓住蕭雲的手,從椅子上站起來,“走,爹,我帶你去看。”


    “好。”


    蕭雲跟著他起身。


    兩人到了蕭雲的書房裏,蕭藏把桌子上的玉匣拿過來,打開了給蕭雲看。蕭雲一眼就認了出來,“朱金狼毫筆?!藏兒,這……”


    蕭藏知道他爹喜歡筆墨,早前聽他念叨過一次,現在他從太子手上弄過來送給蕭雲,心裏自然有了一種難言的滿足之感,“我將那彎刀給了太子,太子就把這個賞給了我。但是我知道爹喜歡,就拿來給爹。”


    蕭雲這一輩子,見識過數不清的寶貝,隻這一支蕭藏親自獻上的筆,讓他感慨萬千。


    “爹,太子現在待我,已如朋友一般。”蕭藏說,“相信過不了多久,我就能把他牢牢的捏在手裏了。”


    蕭雲從前也想過讓蕭藏走和他一樣的路,但知道他過的不開心之後,就開始躊躇起來,現在聽蕭藏這樣說,時刻擔憂的心也安了下來,“太子尚且年幼,藏兒不必操之過急,況且,他現在隻是太子,以後做了皇上,心性怕不是再像現在這樣好琢磨了。”


    “爹,你還不相信你兒子的本事麽?”蕭雲身子長開了,臉頰也清減了些,一臉少年人勃發的英氣,笑起來,狐狸一般。


    蕭雲抬頭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兒,“爹自然相信你的本事,隻是又想你能過的快活些。”


    蕭藏撲上來,抱住他的腰,許久之後,才從他的懷裏抬起頭來,“爹。”


    “嗯?”


    “我以前覺得,快活就是自由自在。”蕭藏說,“但現在,我覺得,把那些輕視我的人,踩在腳下更快活些。”


    “你這睚眥必報的脾氣,也和我如出一轍。”蕭雲說著,想到了什麽似的,輕笑了起來。


    “我是你的兒子,自然和你一樣。”


    兩人正在說話的時候,外麵有奴才來通報,說方才走的官員,送了幾箱子‘土物’過來,蕭雲叫人直接抬了進來,而後在蕭藏麵前,一個一個的打開。珍珠,玉石,金錠,瑪瑙,溢彩流光。


    蕭家富可敵國,向來不是空談。


    ……


    東宮。


    深秋天氣有風,雖不是最好的放風箏時節,但太子貪玩,近來太傅布置的課業又少,一有閑暇就拉著蕭藏在宮中開闊的地方放風箏。太子扯著風箏四處跑,蕭藏自然不可能一步不落的跟在他身邊,在太子玩的興起的時候,蕭藏就挑了個蔭涼些的地方坐著休息。


    他隻坐了一會,就不得不又起來了――因深秋的風太大,太子的風箏飛的又高,幾番拉扯下,斷了線。


    太子懊惱的拿著剩下的半截風箏線站在原地,幾個跟隨在他身旁的宮人,免不了又被他拿著撒氣。


    就在這時,蕭藏走了過來,“太子。”


    太子見到蕭藏,臉色緩和了一些,但仍舊沒有好轉多少,他同蕭藏抱怨,“這幾個蠢奴才,我要他們把風箏放的高些,他們卻把我的線弄斷了。真是該死!”


    幾個為太子放風箏的奴才跪了一地。


    蕭藏看了他們瑟瑟發抖的身影一眼,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從前的自己。太子要風箏飛的高,他就幫他放的高,但風箏飛高的,線就容易斷,等到線斷了的時候,太子就會怨他為什麽要把風箏放的那麽高。上位者心思自古如此難以迎合。


    “太子,線斷了,你就是要了他們的命也無濟於事。”東宮裏的奴才,許多都是受過他蕭家恩惠的,以後總會還有用得上的地方,蕭藏還是要在能庇護的時候,庇護他們一二,“我們換一個風箏就是――太子你看,今兒天高雲闊,若放個雄鷹的風箏,是不是更好一些?”


    太子仰頭望了一眼天,點了點頭,“蕭藏說的是。”


    “還不快去給太子拿風箏。”蕭藏示意那幾個跪著的奴才。


    幾個奴才抬頭感激的看了蕭藏一眼,連滾帶爬的跑去取風箏了。


    等那些奴才走了之後,太子低著頭在玩那斷掉的半截線,蕭藏想了一會,忽然道,“太子,此地離後宮極近,若是風箏飛到後宮妃嬪那裏去,總歸是不太好。”


    太子想的沒有蕭藏那麽細,聽他這麽說,才反應過來,“那怎麽辦?快把它找回來!”


    奴才都被派去取風箏了,現在隻有太子與蕭藏二人,蕭藏道,“太子就在此地,奴才去找,等下找到了,給太子送回來就是了。”


    “好。那蕭藏你去吧。”太子站在原地,等那些給他取風箏的奴才回來。


    蕭藏順著方才看到那風箏飄飛的位置找去了,他路上問了幾個宮人,最後越走越偏,走到了宮中專門養馬的禦馬監去了。蕭藏在禦馬監不遠處的一棵樹上,找到了掛在樹枝上的太子的風箏,找了一路的蕭藏看見風箏心裏一喜,準備命過路的宮人去給他取,但四下望了半天,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就在他準備離去找宮人來的時候,忽然聽到禦馬監裏傳來一陣馬嘶,他想著是禦馬監的馬夫,走過去一看,卻見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馴服在原地踱步。那正是太子那一天費了百般心機都沒有馴服的烈馬。而端坐在馬背上的,正是――


    馬背上的黑衣少年聽到聲響正好望過來,如收在劍鞘裏的利刃在一瞬間出鞘時的凜冽目光。在和蕭藏對視片刻之後,黑衣少年翻身從馬上下來,握著手中漆黑發亮的馬鞭,走到了蕭藏麵前。


    蕭藏是有些怕這些武人的,大概是他聽了太多折子戲,說這些武人殺逆黨貪官有如宰割牲畜一般。所以在他走到自己麵前來的時候,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那人自然就是二皇子身旁另一個不常露麵的伴讀――楚星河。


    楚星河見蕭藏後退,怔了一下,而後將馬鞭收了起來。


    “你來這裏做什麽?”


    這是蕭藏第一次聽他講話。他的聲音如他的人一般。


    “我……”似乎也知道自己這個模樣太怯弱,所以給自己壯了一口氣,“我幫太子來撿風箏。”


    “風箏?”楚星河的目光越過蕭藏,看到了那棵掛在樹上的風箏。


    就在蕭藏咬轉身離開的時候,楚星河極輕的說了一句,“等著。”


    還沒有等他反應,麵前的少年身形已如鷹隼一般騰身而起,而後一轉眼,抓著風箏的楚星河就站在了他的身後。


    “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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