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了,夢的滋味卻仍在他頭蓋骨底下盤桓,像棉絮,像絨毛,牢牢地粘附在他眼皮下與舌頭上。鬧鍾鈴聲大作,他卻遲遲不肯睜開眼睛,一心希望這鈴聲隻是另一場夢、希望自己不曾醒來、希望這鈴聲隻是他的幻覺。  終於,他還是睜開了眼睛,陌生女人胴體的堅實觸感與蘿倫皮膚的海的味道,卻依然瀰漫在他的腦細胞間;然後他便明白了,這不是一場夢,不是一場電影,甚至不是一首悲歌。  是這些被單,是這間臥室,是這張床。是被遺留在窗台上的啤酒空罐,是直射他雙眼的陽光,是床頭櫃上那個鈴鈴響個不停的鬧鍾。是那個水滴個不停、而他卻始終忘了修理的水龍頭。是他的生活,是這一切。  他關掉鬧鍾,卻還不肯下床。他甚至不願移動他的頭,因為他不想知道自己是否得為昨晚灌下的那些酒精付出代價。宿醉會讓他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有如兩天那般漫長,而受到停職處分後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本來就夠難挨了——那堆不得不吃的屎,那些開在他身上、不好笑卻又不得不笑的玩笑。  他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裏,聆聽街上傳來的喧譁聲,聆聽隔壁那個電視從半夜開到清晨的嗶嗶聲,聆聽天花板吊扇、微波爐、煙霧測試器,還有冰箱傳來的嗶嗶聲嗡嗡聲。使用中的計算機嚶嚶作響。手機、掌上電子記事本。從廚房到客廳、從外頭的大街到總局辦公室、從範尼爾丘的廉價公寓到東白金漢的平頂區,無時無刻都有東西在嗶嗶嗶嗡嗡嗡響個不停。  這年頭所有東西都會叫都會響。所有東西都求迅速靈活求動求變。所有人都加快腳步跟著時代脈搏變化前進。  這他媽的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事?  他就想知道這個。這世界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加快腳步往前沖、獨留他在後頭遙望著眾人漸行漸遠的背影?這到底他媽的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事?  他閉上眼睛。  蘿倫離開的時候。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布蘭登·哈裏斯瞪著電話,仿佛想用意誌力命令它響起。他瞄了一眼手錶。遲了兩個小時了。這其實也不算是什麽意料之外的事;凱蒂向來不守時,他其實也早習慣了,但為什麽連今天也不能例外?布蘭登都快等不及了。不在店裏,那她到底在哪裏呢?說好的計劃,是凱蒂早上還是去木屋超市上班,從那裏打通電話給他,然後去參加她異母妹妹的初領聖體儀式,之後才來和他碰頭。但她沒去上班,也沒打電話。  他不能打電話給她。打從他倆正式交往以來,這大概是最讓他掃興的一點了。凱蒂通常就會在三個地方出沒——剛開始交往時她還常得往巴比·奧唐諾的住處跑,或者是在她和她父親、繼母和兩個異母妹妹共住的那間位於白金漢大道上的公寓裏,再不然就是在樓上她那群腦袋嚴重異於常人的舅舅家裏。她那群惡名昭彰的舅舅裏頭就屬尼克和威爾最瘋,瘋得沒人管得了壓得住;還有就是她父親吉米·馬可斯。他和凱蒂怎麽也猜不出來到底是什麽原因,但他總之就是對布蘭登恨之入骨。凱蒂稍微懂事以來他就一直把話說得很清楚:“離哈裏斯一家人遠一點;你要是敢帶其中任何一個回家,我就和你斷絕父女關係!”


    據凱蒂的說法,她父親通常是個講理的人;但有一晚,她曾倚在布蘭登胸前,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喃喃控訴道:“他一說到你就抓狂,像個瘋子似的。我記得有一次,他喝醉了回家,醉得都口齒不清了,卻還一直在那邊跟我念,說我媽的事,說她有多愛我什麽什麽的;然後他就說了:‘該死的哈裏斯那一家子,全是些人渣。’”


    人渣!這兩個字像一口濃痰似的哽在布蘭登胸口。  “‘你離他們愈遠愈好,聽到了沒有,凱蒂,我就要求你這一件事。求求你。’”


    “所以呢?現在又是怎麽回事?”布蘭登問道,“你怎麽會跟我在一起呢?”   她翻過身子,枕著布蘭登的手臂,慘慘地對他一笑。“你真的不知道?”


    這是實話。布蘭登確實不知道。凱蒂是一切。是至高無上的女神。而布蘭登卻隻是,嗯,布蘭登。  “我真的不知道。”   “因為你很善良。”   “我是嗎?”


    她點點頭。“我看過你對待雷伊和你媽媽的樣子,甚至還有街上隨便什麽人都一樣,你對他們都那麽好,布蘭登。”   “很多人都對人都很好。”


    她搖搖頭。“對人好和善良是兩回事。”


    聽凱蒂這麽一說,布蘭登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還沒遇到過不喜歡他的人——不是人緣超好超受歡迎那種喜歡,而是“布蘭登那小子還算不錯”那種喜歡。他從不曾樹敵,小學畢業後就不曾再打過架,甚至沒聽過人家跟他說過一句重話。也許這真是因為他很善良;也許,正如凱蒂所說,這並不常見。或者,這也許隻是因為他天生就不是那種會把人惹毛的人。  除了凱蒂的父親。那是一個謎,但那情緒卻貨真價實不容否認:恨。  半小時前,布蘭登剛剛在木屋超市中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股濃濃的仇恨——那股從吉米·馬可斯身上散發出來的,壓抑而沉默的仇恨,像是某種具有強烈感染力的病毒。他幾乎無力招架,連一句話都沒法好好說出口。回家的路上他甚至不敢直視雷伊的眼睛;那仇恨叫他不覺地自慚形穢起來,仿佛他頭上爬滿虱子、牙齒上全是齒垢似的。雖然,就他的理解,這仇恨來得毫無理由——布蘭登從來也沒做過什麽對不起凱蒂父親的事,事實上,他根本不算真的認識他——但這層理解並不會降低那股恨意的殺傷力。布蘭登明白,如果他身上著了火,吉米·馬可斯恐怕連撒泡尿幫他滅火都不肯。  布蘭登不能打電話給凱蒂;他擔心對方有來電顯示而動手查詢來電者身份。數不清多少次,他幾乎就要按下撥號鍵了,但他隻要一想到接電話的人可能是馬可斯先生或巴比·奧唐諾或是其中哪個神經兮兮的薩維奇兄弟,話筒自然就會從他汗濕了的手中滑落回座機上。  布蘭登不知道到底誰比較可怕。馬可斯先生乍看之下並沒有任何出奇之處,不過是布蘭登從小光顧到大的雜貨店的老闆,但他身上卻飄散著某種東西——不隻是對布蘭登的痛恨——某種會叫人坐立難安的東西,某種足以做出某些事情的能力;雖然布蘭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那東西就是在那裏,叫人一遇上他就不覺要降低音量、叫人東閃西躲就是不敢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巴比·奧唐諾則是那種沒人知道他到底靠什麽維生的人,但你要是在街上遠遠地看見他走過來了,也會不覺想要過街閃躲他。至於那群薩維奇兄弟,平日行徑之乖戾火爆,直叫人以為他們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人。薩維奇兄弟是平頂區有史以來最瘋狂、最暴戾、最莽撞的一群神經病,一個個不但脾氣暴躁,而且一觸即發;要是把能惹毛他們的事情一一記錄編成書,少說也有《舊約》聖經的厚度。他們那個又蠢又變態的父親和他們那體弱多病、早早便過世了的母親,生小孩像是某種專門製造不定時炸彈的生產線一般,每隔十一個月便蹦出一個成品。這群兄弟從小就擠在一個小得大約隻有日本製造的收音機大小的房間裏一起長大;那房間不但小,而且陰暗,陽光都叫當年橫越平頂區的高架鐵路遮去了大半(鐵路後來在布蘭登小時候被拆掉了)。小公寓的地板向東嚴重傾斜,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時中,總有二十一小時有火車不斷轟隆隆地駛過,震得整幢原本就破爛不堪的三層木造公寓樓愈發搖搖欲墜;攪得這群兄弟十天中總有八九天是一早就被硬生生震醒的,一個個被震落在地板上疊成人肉小山,像一群窮兇惡極的港口老鼠似的以拳頭代替晨間咖啡、揮拳互毆好醒醒腦兼清掉一肚子隔夜臭屎。  早幾年,外人根本分不出來這群兄弟誰是誰——無從分辨也無意分辨;薩維奇兄弟反正就是薩維奇兄弟,同一窩裏孵出來的壞蛋,同一棵樹發出來的爛芽,還像塔斯馬尼亞獾似的總是集體行動,挾帶滾滾煙塵由街道這頭晃到那頭。你要是不幸在街上看到這團煙塵朝你這邊滾來,你總要往旁邊靠一步,暗自祈禱他們快快找上別人,或是幹脆像陣瘋狂而盲目的旋風呼嘯而過,壓根兒不曾注意到你的存在。  事實上,雖然布蘭登打從出娘胎以來就一直待在平頂區,但他卻也是要到了和凱蒂暗中交往以後,才終於搞清楚他們總共有幾個人:身為老大的尼克被判了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給投進沃爾波監獄六年後才終於假釋出獄;威爾是老二,根據凱蒂的說法,是個性最好、最寵愛她們幾個外甥女的;再有是查克、卡文、艾爾(外人常常把他和威爾搞混了)、吉拉德(他也是剛剛才從沃爾波被放出來的),最後才是斯科特。斯科特是他們母親生前最為寵愛的麽子;他不但是唯一去上了大學(而且還畢業了)的薩維奇兄弟,也是唯一沒有和其他兄弟一起住在這幢三層樓公寓裏的一個——原來住在一樓與三樓的房客被嚇得連夜遷往他州後,薩維奇兄弟便成功地霸占了這整幢樓房。  “我知道他們在外頭的名聲,”凱蒂這麽告訴布蘭登,“但他們私底下其實都是好人。嗯,除了斯科特。他實在有些難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神秘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美]丹尼斯·勒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美]丹尼斯·勒翰並收藏神秘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