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冷忽熱,虛虛實實,叫人辨不出真假。


    蘇沫隻當他說笑,又或請君入甕,隻等她服軟又是一通冷嘲熱諷。三番兩次,她對這樣的把戲恨得牙根發癢,這會兒也不敢回頭細瞧他,避開視線,說了句:“王亞男對你也有評價。”


    王居安果然應聲:“什麽?”


    蘇沫心裏想著,要錢這事即使成了也未必討好,表麵風光,背地卻惹人起疑,塞翁得馬焉知非禍,打定主意,低聲答:“她說你還嫩得很。”


    王居安沒搭話。


    蘇沫繼續道:“為了幫安盛抵債,你個人名下的幾家公司,已經賣的七七八八,但是老王董的股權還在你姑姑的手裏捏著,最近又有傳言,有第三方股東想轉讓股權。”她這才帶點笑,側頭看過去,“你現在,難道一點不著急?”


    這回他倒毫不介意地笑起來:“著急?不著急,就算她現在舍不得給,再過幾個月,托管期限一到,由不得她,”他走近些,意味不明地低聲道,“難為你替我操心。”


    蘇沫聞見他的氣息,忽然有種這段日子一直生活在高原地帶的感覺。


    隻一瞬間,熟悉的自厭的渴望放縱的情緒重又侵襲,籠罩,就在她自信但凡過去的都能過去,過不去的也已經沉澱的時候。


    她不說話,按捺著,平息靜氣地,反手慢慢地擰開門把出去,卻在不知不覺中步伐匆忙。


    蘇沫回保順上班,王亞男特地在例會上問她情況,蘇沫直言:材料已經遞交,也打探過情況,追加投資的事安盛那邊需要重新審核,開會決議。接著又打預防針說,各子公司都提交了申請,成功的概率和上一次差不多,主要看集團層麵對保順這邊的利潤評估是否有興趣。


    周圍一幹看笑話的人果真放鬆下來,王亞男也沒表態,這事便暫時擱置,不久卻聽說人力資源那邊開始對公司裏的幾個空缺職位進行對外招聘,其中包括市場總監一職。


    蘇沫瀏覽公司網站,果然看見一溜招聘中出現了變動,深知這樣一來,她在工作時麵臨的阻力將會更大,心裏再次對王亞男浮起失望,多少有些“明月照溝渠”的怨氣。


    正是失意的時候,有獵頭找上門。


    獵頭為她提供了兩家公司管理層職位的應聘機會,但是福利一般,多少有點試水的意思,雖不盡人意,也好過待在保順沒著落。


    她一時心動,參加了幾輪麵試。其中一家雙方都有誠意,應聘公司的人事對她的印象相當不錯,蘇沫從他們那裏打聽到情況,說是候選人包括她在內隻剩兩位,希望很大。


    有了退路,蘇沫稍微放心,誰知等了大半月,杳無音訊,從可有可無到充滿希望,漸漸越發地不甘心,也不顧不得還在公司上班,主動致電詢問。


    對方人事部的一位女主管接到電話,直說惋惜,暗示人選已定,正是另一位男應聘者。同時委婉提到:公司高層對蘇沫作為單身母親的身份有顧慮,擔心她在照顧孩子和家人的同時,沒有足夠精力投入到管理層的繁忙工作中。


    蘇沫擱下電話,靠在總監辦公室的皮質轉椅上輕輕長歎。


    環顧四周,窗明幾淨,書籍和文件夾在高櫃裏整齊羅列,桌上綠植翠意盎然,這幾盆植物,她才養了不到兩月。


    桌上內線響,蘇沫等了一會,才拿起來接了,果然是王亞男讓秘書請她過去。


    蘇沫在心裏做好最壞打算。


    王亞男處事態度過於現實,使她萌生厭倦情緒,又生出一股死豬不怕開水澆的無畏。


    來到老板辦公室外間,還沒敲門,誰知旁邊一人後來居上,二話不說推開門直接進去,秘書忙勸:“王先生,王工現在有事。”


    王思危頭也不回:“有事怎麽了,皇帝老子的事也沒我的事重要。”


    秘書見攔不住,隻得對蘇沫道:“蘇姐,麻煩你再等等。”


    蘇沫點頭:“沒關係,你忙你的。”


    裏間,王亞男像是說了句什麽,王思危才折回來把門甩上。


    王亞男忍不住嗬斥:“毛毛躁躁地像什麽樣子。”


    王思危趕緊說:“姑姑,我這是著急呀。”


    “急什麽,天塌下來了?再急也要改改你這毛病,一言一行都要有個樣子。”


    王思危打斷:“是的是的,您就別嘮叨了,正事要緊,”他來回踱步,卻又不開口。


    王亞男道:“說吧,讓你說又不說了,又是嗑藥嗑出麻煩了?”


    王思危一聽這話,笑起來:“姑姑,您能這麽想最好了,這事絕對沒有嗑藥嚴重。我昨晚請老魏吃飯,相談甚歡,就是出來的時候撞見老趙了,我越想越覺得不好,必須給您報備一下。”


    王亞男疑惑:“什麽老魏老趙的,你說清楚。”


    “老魏,不就是那個董事嘛!老趙,趙祥慶。”


    王亞男瞪他一眼:“人家六七十的老董事,你沒大沒小亂喊什麽,”頓一頓,想明白過來,氣道,“你沒事請他吃什麽飯?早說了,不能浮躁,要低調。”


    王思危辯解:“姑姑,我知道姓魏的和姓杜的都對我有成見,看不慣我,我也想做點正事,和他們增進增進感情嘛。”


    王亞男氣得肝疼:“什麽正事,你是狗肉上不了正席。你要是有他一半能幹,我會用他這麽久?我會過得這麽憋屈?”


    王思危麵上委屈:“連您也瞧不起我,您就瞧得上他,既然這樣瞧得上他,還折騰什麽呀?要我說,都別費那力氣了……”


    “放你娘的狗屁!”王亞男氣得一拍桌子,先前是肝疼,這會子五髒六腑竟像是都在隱隱作痛,壓下火氣,稍微捂住腹部,靠回椅子裏不做聲。


    王思危見她這樣,小心翼翼道:“要不傳出消息,就說我和老魏不合,鬧崩了……”


    王亞男乜眼打量他,恨鐵不成鋼:“他王居安是這麽好糊弄的人?”


    “那您說,他要是懷疑了怎麽辦?”


    “懷疑就懷疑,欲蓋彌彰隻會讓他更加懷疑,”王亞男想一想,忽然道,“幹脆高調點,再讓老魏私下多見兩個買家。他不是彎彎繞繞地心眼多嘛,心眼多的人難免多疑,疑心生暗鬼。”


    王思危搭不上話。


    王亞男也料他轉不過彎來,歎了口氣:“算了,你去吧,這事我來處理。”


    蘇沫在外麵等了多時。


    那門猛然打開,王思危從裏間出來,瞧清跟前的女人,衝她一笑。


    蘇沫隻當不認識,聽見裏麵招呼,目不斜視地進了辦公室,心裏正敲鼓,王亞男見著她卻未語先笑。


    女老板開門見山:“好消息,追加投資的事,集團那邊已經批下來,下個月錢就能到賬,”她加重語氣地表揚,“小蘇,這麽多人裏,還是你辦事得力。”


    蘇沫訝異,隨即掩飾了,心裏百轉千折,嘴上隻說:“是大家的功勞。”


    王亞男搖頭:“你來了沒多久就辦成了幾件事,我沒看錯人。原來公司對優秀員工有一些獎勵機製,但是你也知道,公司現在情況一般,獎金數額無論多少,代表了公司的誠意,希望你繼續努力。”


    蘇沫想了想:“王工,這些我能理解,獎金是次要,我有其他的考慮。”


    “你說。”


    “我聽說公司現在正對外招聘市場總監。”


    王亞男略微皺眉,不以為然道:“這事我好像不知道,你現在是代理總監,招聘的事應該是不著急的。”


    蘇沫懶得和她計較,直接說:“所以我想毛遂自薦,希望公司能給我這個機會,通過最近一段時間的工作,我已掌握目前的工作情況,也熟悉公司的經營狀況,相對外來員工,我不必浪費時間和同事重新磨合,這是我現在的優勢。何況我是一路跟著您從安盛進入保順的,別的不說,上下級之間,各自的辦事方式也更加了解……”


    王亞男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似在探究,又像是考慮,隔了一會,笑道:“你是個有衝勁的人,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不甘心不服軟……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她歎息一聲,才說,“上進是好事,你有這個心,公司沒理由不給你機會,我建議你和其他人一起參與競爭,一方麵對自己是個鍛煉,另一方麵,通過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的能力,更有說服力。”


    一番話既誠懇又充滿期望,同時表達了對管理層選拔的嚴格要求,但傳到下級部門,卻隻是走個流程,蘇沫才來不久就屢屢成事,又是王亞男帶來的人,人事部門更沒有為難她的道理,幾輪麵試下來出人意料的順利,兩周後,王亞男在全司範圍內正式下達人事任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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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沫如願以償,工作起來更有勁頭,白天忙碌,夜裏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不斷想起那天和那人的談話,忍不住一字一句反複體會,時而怦然心動,時而越想越糊塗,仿佛無數線頭糾結一處,看似有活套,卻怎麽也解不開。


    她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索性換種思路,細細分析保順科技提交的方案裏的優勢,終於得出對方公事公辦並無私心的結論。鬆一口氣,她拉起被單遮住臉,逼迫自己蒙頭大睡,心說:管他呢。


    但凡有心逃避的現實,生活一定不遺餘力地引導人們學會正視。


    傍晚,有人踩著下班的點打來電話,蘇沫心裏一跳,手指也跟著不聽使喚地按在接機鍵上。


    隔著線路,王居安問:“這回高興了?”


    她不做聲。


    他又道:“說話。”


    蘇沫本想言不由衷,卻經不起催促,脫口而出:“為什麽這麽講?”


    那邊人似乎笑笑:“不高興就不會接電話。”


    蘇沫再次沉默。


    他隨意道:“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


    她猶豫,卻聽見他不容拒絕地直接扔下一句:“蚌埠路74號,你去過的,那裏人少,清靜。”


    王居安說完,收線,手機扔桌上,靠回椅背有一口沒一口抽煙。


    “少抽煙,多喝茶,煙草是純陽之物,性辛溫,麻痹人心,和你這樣至剛至陽欲念深重之人正好相衝,”食肆老板坐對麵,斟著茶道,“綠茶呢,正好相反,喝了清心明目,陰陽調和。”


    “少他媽文縐縐,”王居安執杯,皺眉品上一口,卻不知其味。


    老板氣樂了:“你跟人姑娘說話就大氣不敢喘,假模假式地風度翩翩,在我跟前連半句人話也不會講,我叫你喝茶你就多喝些,多喝茶,多尿尿。你這種肝火旺的人,要小心前列腺那方麵出毛病。”


    他原是說句玩笑引人一樂,怎料王居安卻點掉煙灰,看向窗外道:“比起腹背受敵,企業朝夕不保,什麽毛病都是小毛病。”


    老板道:“早該斷她後路,免除後患。”


    王居安搖頭:“她經手的爛帳不少,證據一籮筐,越是這樣我越不能動她,一旦查起來,安盛這邊少不得要凍結資產,得不償失。現在又有跟她走得近的股東想出讓股權,這事我一定要查清楚,別人查不出名堂,她跟前的人多少會聽到些風聲。”


    “你這又何必,”老板歎息,“既然看重人家,何必把她拉進這種紛爭,換做我,寧願護她周全,也給自己留一片清淨地方。”


    王居安嗤笑:“情種,凡人比不上。”他略低下頭,吐出一口煙霧,過了一會,才道,“有些女的,不甘願躲在男的後麵,寧願站在風口浪尖,我成全她。”


    老板笑:“看起來柔弱。”


    王居安沒答話,卻也不覺一笑。


    老板仔細打量他神情,心裏暗歎一回,抬腕看表:“說了半天話,快到了吧,”又點著他,“別再抽了,搞得這裏烏煙瘴氣。”


    王居安想了想,順手掐滅紙煙。


    老板開窗散味,叫人擦淨桌椅,換上新茶,頓時茶香繚繞,恰像美人清豔而不自知的體味,溫熱拂麵,更像她溫柔的手。


    王居安抬眼,正瞧見對麵牆壁上的妹至帖:“妹至羸,情地難遣,憂之可言,須旦夕營視之。”


    看了半響,心裏不知作何想,回神,才發現那扇門已被人輕輕推開,女人的窈窕身影正落進他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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