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如蘊愣了愣,這才抬眼看了滕越一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神含著明顯的奇怪之色,他似有些不自在。


    那也是正常的,她與他之間原本也是,隻有過短暫相處陌生人而已,更不要說他做了許多不好的事。


    鄧如蘊以為他會收回手,可他不知怎麽,順著她的臉頰,將她散亂的頭發都替她理好,才又問了她。


    “傷口疼嗎?”


    腰間的傷隱隱有些作痛,但鄧如蘊搖了搖頭,她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岔開了去。


    “......玲琅眼下是在秀娘那兒嗎?”


    男人收回了手,她略鬆了口氣,聽見他道。


    “玲琅方才過來了,看到你一直不醒,很是低落。”


    他說著,起了身來,“我去把孩子領過來。”


    秀娘和玲琅見著鄧如蘊醒過來又驚又喜,小玲琅大聲叫著姑姑就撲到了她的床邊,高興又有點委屈地哭了鼻子。


    秀娘也抹了眼淚,“姑娘可算醒了,奴婢都急死了。得虧姑娘在身上帶了迷魂藥,不然這一關可要怎麽過?!”


    鄧如蘊一邊摸著玲琅的小腦袋,一邊跟秀娘點頭,卻聽見男人問了一句。


    “蘊娘的迷魂藥是自己製的嗎?”


    鄧如蘊愣了一下,回他,“這迷魂藥我也是頭一次做,做來自用而已。”


    她這麽說,秀娘也立刻道,“賣迷魂藥是犯法的勾當,我們隻自用,從沒賣過。”


    兩人輪番的解釋落下,房中意外地有些靜,燭影明滅不定地照在男人臉上。


    滕越沒有那個意思。


    他隻是想在她們中間插一句話,同她說說話罷了。


    隻是她們這般警惕,是覺得他這個做丈夫的會告發她,還是說再次把人送走嗎?


    他眼簾微垂,心裏難受,隻能把目光輕輕落在她臉上,告訴她,他沒有那樣的意思。


    鄧如蘊恍惚間也明白了過來,但話都說了,也收不回來了,她隻能岔開話題,也錯開他的目光問了秀娘一句時辰。


    聽見秀娘說天色已晚,她便道,“今晚你帶玲琅去睡吧,她這兩日都睡不安生,你留意著些。”


    隻是她說完這話,男人突然又問,“先前玲琅在府裏都住哪?”


    鄧如蘊回,“玲琅沒來幾日,這幾日都是跟著秀娘的。”


    可她這麽說,他道,“西廂房空著,以後就讓玲琅住在柳明軒的西廂房裏吧。”


    鄧如蘊一時沒回這話。


    她進府之前,林老夫人便把她家人都安置到了城東的小宅子裏。外祖母年邁,涓姨傷了腿,玲琅年幼,這些不便老夫人都曉得,也專門派了人去照看。


    鄧如蘊知道林老夫人的意思。


    人若是在一處相處,總會生出些不必要的感情,既然是早晚要離開的,不若來時便遠遠地隔開,到走的時候便也沒什麽不必要的不舍。


    如果不是玲琅被打生病,她當真不會將孩子帶到滕家來。原本她想著過兩日就送城東的小院,沒想到經了一番周折,滕越竟然提出讓玲琅跟他們住下來。


    這和林老夫人的意思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她搖了頭,“將軍不要麻煩,她跟著秀娘睡就可以了。”


    跟著秀娘,那便是住在柳明軒的後罩房,下人住的地方。


    滕越見她不是在跟他客氣,而是確實心裏這般意思。


    他忽然想到了有一日,她一晚上起夜了好幾次,還出了房間去了外麵。


    他當時隻覺得她總有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便不曾過問,如今看她那天晚上,其實是去後麵看玲琅了。


    孩子一直都是被她放到了不起眼的後罩房裏。


    而且,既然玲琅從那日就來了府裏,那麽中秋夜晚也是在這兒的。


    然而家裏的中秋家宴,她卻沒讓孩子露麵,甚至在那次他意外撞見玲琅之外,她都沒讓玲琅在滕家跑著跳著玩過。


    燈火隔著紗帳邊緣照在她身上,她臉色蒼白著,精神也隻是強撐,柳葉眉似乎淡下不少。


    她的眼睛很好看,玲琅同她生得一樣的眼睛,但小丫頭眸中總有光亮如明星一般,而她在他麵前,隔在長長的羽睫下,令他看不清太多的神色。


    紗帳隔開光線霧蒙蒙的照在她身上。


    她好像就在他身邊,又好像不在,就如同她好像生活在這個家裏,又似乎不是,也如同她看似嫁給了他,又仿佛未曾......


    如果從前都是這般,那就是他這個做丈夫的,做得一塌糊塗。


    如今不能再這樣了。


    滕越不再問她,俯下身來問了玲琅一句。


    “你跟著姑姑姑父住在西廂房好不好?西廂房離姑姑很近。”


    這話讓玲琅目露些許向往。她想要跟著姑姑,一直跟著姑姑。


    隻是小姑娘抬頭看向姑姑的神色,卻見姑姑偷偷跟她搖了頭。


    小玲琅垂了腦袋,“不要。”


    她這樣講,滕越便聽見床上的人道。


    “玲琅也不習慣,將軍就讓她跟著秀娘去吧。”


    滕越方才,眼角看到她跟玲琅悄悄搖頭了。


    她是真的不願意。


    滕越想跟她再說兩句,可他這麽做姑父的之前都沒留意,如今乍然要求,又算什麽呢?


    滕越隻能不再多言,看著秀娘把玲琅帶去了後罩房。


    在她看來,他是個比玲琅遠得多的外人......


    她說了這些話,便有些疲累了,閉起了眼睛來。


    滕越滅掉了幾盞不必要的燈,隻留了帳邊的小燈。


    他輕輕解開了她的衣衫。


    指腹夾著微涼的空氣落在她腰間的一瞬,她倏然睜開了眼睛。


    她眸中有掩飾不下的驚訝,滕越輕聲解釋了一句。


    “大夫囑咐睡前要換一次藥。”


    “這事讓秀娘來就好了。”她立時道。


    “可是秀娘不是要帶孩子嗎?”


    男人突然的反問,問得鄧如蘊愣了一愣。


    而他抿了抿嘴,目光從她臉上又落回到她腰間。


    他的指腹溫熱,她腰間皮膚卻泛著寒涼。他動作極輕,但每一下不經意的摩挲,都令她肌膚不自主地顫栗。


    他似乎察覺到了,掌心直接握在了她腰上,用掌中的熱暖著她發涼的腰。


    他的距離極近,他每一下脈搏跳動都順著他掌心的溫熱,一起流進她的身體裏。


    鄧如蘊心跳略有些快,但她轉過頭去皺了眉。


    她不想這樣。


    但他卻並不著急,慢慢地替她暖好,也把傷口處理好,才收回了手。


    可下一息,他忽的將她抱了起來。


    他將她抱在懷裏的瞬間,她下意識想伸出手抵開他的胸膛。


    四目相對,床帳內外的一切都停了下來,連燈火都不再搖晃了。


    但他也隻是將她從床邊換到了床榻的裏麵而已,她不需要這麽緊張地抗拒......


    有秋夜的蟬在不知哪根樹杈上,悠悠叫了兩聲。


    他俯身將她從懷中放下,又拉來被子給她蓋好。


    鄧如蘊不自在地轉過了頭去。


    他又收拾了一下東西,壓滅了燈火才上了床。


    不知是不是猜到她還沒睡著,他替她掖了被角,月光從窗紗外跳進來。


    鄧如蘊聽見身側,男人嗓音微低,帶著幾分濃重的低落與愧疚,道。


    “從前都是我的不是。往後,我會把這個丈夫做好的。蘊娘,睡吧。”


    ......


    月光婆娑,靜謐的房間帳中,他的心跳聲清晰而有力,每一次跳動都跟她顯示著他在她身側的存在。


    鄧如蘊在昏暗的帳裏睡意全無。


    腰間的傷好像不太痛了,她腦中有些發空。


    但慢慢地,她想起了些往事。


    那年金州,他從外麵打完仗返回城裏。她早早就得了消息,換上了最鮮豔的衣裳,頭上簪著她最貴重的紅珊瑚的頭麵,頂著大太陽跑去進城的大道上等他。


    那天是月末的小集,街上人擠擠挨挨,她等了他好久,才終於見著他牽著坐騎蒼駒從城外走了進來。


    那時候,他甚至不是衛所的百戶,隻是個帶兵的小小總旗。


    可是春心萌動的小姑娘瞧不見其他的大將軍,隻看得上那個落在人群最後的少年總旗。


    她總是不敢上前的,就那麽藏在人群裏悄悄看他。


    不知怎麽,他的座下大馬蒼駒突然驚了,長籲著揚起了蹄子來。


    來往人那麽多,這般戰馬踢到了誰都得重傷,他連忙扯住韁繩,拉著馬兒安撫下來。


    他這一拉果然是拉住了,隻是卻嚇哭了路邊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手裏的竹娃娃滾落了下來。他沒有留意,隻顧著製住蒼駒,竟一回身踏在了小女孩的竹娃娃身上。


    隻聽啪嗒一下,竹偶被他踩斷成了三段。


    他這才意識到了出了狀況,而小姑娘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他連忙替小姑娘拾起竹偶,但竹偶已經碎得不成樣子了,滕越尷尬得不得了,常年握槍射箭的手,拿著小姑娘的竹偶娃娃都拿不穩了。


    他連聲說著抱歉,隻能從身上翻出錢來,也不拘多少了,都要賠給小女孩。


    但小女孩哭得更大聲了,“我不要錢,我要竹偶娃娃!”


    滕越已經完全不知所措了,滿臉的愧疚。小女孩的爹娘尋過來,見是個小將軍,還要給滕越賠禮道歉。


    滕越哪裏能受下,兩方相互推讓著,他幾乎是倉皇地離開了。


    鄧如蘊悄悄躲在旁邊瞧了個好笑,想著幹脆她去街市上再買個竹偶娃娃來,替他賠了好了。


    誰知她剛尋到賣竹偶人的攤子前,就見他已經在那攤子上買了一對最貴的竹偶娃娃,仔細地放在馬上,又回到了那小姑娘身邊。


    他從懷中拿出了一對嶄新的竹偶人,蹲身送到小女孩手中。


    “這個新的娃娃喜歡嗎?”


    小女孩眼中露出了些光亮,可手裏還握住她懷裏的破了的竹偶。


    “我不認識他們,我隻認識我的娃娃。”


    她這樣說,眼淚又落了下來。


    他無措地,滿臉都是愧疚,但這次他沒走,反而道。


    “不認識沒關係,現在認識也來得及。”


    他說著,便拿起新買的木偶娃娃,學著小女孩的模樣,在路邊走動、耍玩、做飯甚至用草葉給它穿上衣裳......


    那天下晌,他陪著小女孩在路邊玩了好久,玩到小女孩都累了,但也同兩隻新娃娃玩熟了,傷心的眼淚早就沒了。


    他才大鬆了口氣,英俊的臉上露出了溫和輕鬆的笑意,一掃之前的愧疚之色,瞧著小女孩走遠了才離開了。


    那天鄧如蘊也一直跟在他旁邊,一直躲在人群裏,陪著他到了家門口,見他牽著蒼駒回了家中,她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那天的晚霞是摻了淩霄花紅的粉色,她一晚上連吃飯都是咧嘴笑著的。


    母親笑她癡了,大哥說要給她做一瓶治癡病的丹梔逍遙丸來,父親則愁眉不展,“小小總旗,配我女兒是不是差了點?”


    她連忙站起來,“不會不會!他以後肯定能做大將軍的!而且他人很好,真的很好的!”


    她犯癡的一麵之詞父親不信。


    可她卻覺自己說得沒錯。一個做錯了事會愧疚地反複補償的人,怎麽會不好呢?


    反正在她眼裏,他就是最好的!


    ......


    過往像江河水一樣奔騰而去了,隻剩下路過時裹挾的砂石,興許留下些許,又早已沉沒在水底。


    隻有在某些特殊的時刻,才會翻上來幾粒。


    他的心跳聲一如既往的明晰,而他方才那句話,也在她耳邊反複響起:


    “從前都是我的不是。往後,我會把這個丈夫做好的。”


    鄧如蘊在昏暗的帳子裏默然笑了一笑。


    從前就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他做錯了事便會愧疚不已,愧疚了便會不斷補償。


    隻有補償了,這個人才能安心吧?


    雖然鄧如蘊不覺得,他對她做了什麽無法原諒的事,但她接受一些他的好意,他就能安心了。


    安心了,與她的關係,就能恢複到之前了吧?


    那樣稍遠的關係,才是他和她都習慣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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