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如蘊覺得自己沒有看錯,那一瞬間,她看到了那位縣主忽然咧嘴一笑。


    脊背隱隱發涼,偏青萱沒看到,獨她一人看見了,說出去也無人佐證。


    鄧如蘊沒有再繼續沿湖而站,她準備不再落單,就如滕越所言那般跟著楊二姑娘好了。


    隻是一抬頭,竟發現楊尤綾和身邊兩個丫鬟都不見了。


    *


    一顆無人的河邊樹下,楊尤綾剛走過來,就把兩個丫鬟叫到了身前。


    她身邊的大丫鬟冬薰前幾日著了風寒沒好利索,便帶了個小丫鬟艾柳來幫襯,這會楊尤綾把兩個人招了過來。


    “姑娘有什麽吩咐?”


    楊尤綾偷偷往停在湖邊的畫舫指了過去,“方才黃五姑娘同幾位姑娘往那邊去了,她們同我不相熟,我不方便過去,你們幫我去聽聽,她們都說了些什麽?”


    大丫鬟冬薰聞言頓了頓,“姑娘想聽壁?”


    這話問得楊尤綾不高興起來,“她們正說著白六哥要來西安府的事,我不去聽怎麽知道白六哥什麽時候來?我同白六哥許久不見了,都不曉得他如今醉心醫術......”


    她口中的白六哥,說的是京城寧豐大長公主的幺子,鳳翔白氏的嫡枝六郎白春甫。


    楊尤綾從前隨父在鳳翔府住過幾年,恰有一年白六郎回鄉侍奉年邁祖父,楊家去往白家拜會,她見過白春甫,雖然隻見過兩三麵,卻一直記著。


    那可是大長公主家的小兒子,家中的二夫人一直要讓兩個姑娘都嫁進高門,先是將大姑娘送進了秦王府,又殷勤囑咐二姑娘一定要高嫁爭氣,大長公主府那可是正經的高門。


    冬薰雖然覺得在旁人家中聽壁不好,但見姑娘執意,隻能指了帶來的小丫鬟艾柳,“你去吧,千萬小心躲著些,莫要被人發現了。”


    畢竟偷聽被發現,楊尤綾臉上可沒光。


    艾柳沒怎麽來過這樣的大宴會,本就有些緊張,眼下更是咽著吐沫道,“姑娘,真要去偷聽嗎?”


    楊尤綾瞪了她一眼,“你要是不去,以後都不要在我院中了!”


    艾柳立時不敢再問,連忙從樹叢間往畫舫偷偷溜了過去。


    *


    鄧如蘊和青萱左右尋了楊尤綾好一會都沒尋到。鄧如蘊想說算了,青萱卻指了小路上,“夫人,奴婢看到二表姑娘身邊的小丫鬟了。”


    她看到了艾柳,見那小丫鬟腳步匆匆地正往畫舫裏去,“二表姑娘約莫在畫舫附近遊玩,夫人咱們也過去吧。”


    隻是兩人剛走了幾步,卻有伺候在林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尋來,說是有東西找不到了,青萱說了幾句也沒同來人說清楚,隻好同鄧如蘊道幫忙去找一番,過會來畫舫尋她。


    鄧如蘊點頭,自己往畫舫去了。


    黃家這處畫舫就停在湖邊,朱漆彩繪,又因著壽宴掛了紅綢,沿船四周共擺放了六盆鬆竹假山的盆景,各有各的形狀,各有各的精巧,引得鄧如蘊多看了兩眼。


    她一邊瞧著,一邊從後走上了畫舫,這邊轉過船尾,一眼便瞧見了楊尤綾身邊那小丫鬟艾柳。


    然而那小丫鬟沒有尋常站在門口,反而縮著身子,躲在放著那精致盆景的花架後麵,耳朵貼在窗沿上,正往裏麵偷聽而去。


    鄧如蘊從後麵突然出現,小丫鬟被嚇了一跳,腳步向後踉蹌了出去。


    這一踉蹌不得了,竟忘了身後就是花架。


    咣當——花架歪倒,上麵放著的一盆假山石堆疊的盆景,砰得砸落下來,連盆帶著假山石,一瞬間全都摔斷開來。


    滿地碎石、陶片、泥土。鄧如蘊訝然,那丫鬟艾柳更是嚇到了,驚恐地向一旁連退了三步。


    這番動靜當即就把畫舫裏的人引了出來。


    畫舫裏坐著幾位姑娘,鄧如蘊看去,見這幾人正是方才說起白家公子要來西安的幾人,其中並沒有楊尤綾,她想到方才艾柳的偷聽,一下就明白了此事的前後。


    可畫舫裏的人卻全然不明,其中一個穿著薑黃色繡亭台樓閣紋的小姑娘,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一步邁出船艙,看到了花架下碎斷的盆景,呀了一聲。


    “天爺,你們竟然把我曾祖父親手造的盆景摔碎了!”


    她正是黃家的姑娘,行五的黃雨黛。


    上麵四位姐姐都成了親離了家,家中未出閣的姑娘就她一個。黃老太君對這小重孫女疼愛的不得了,黃雨黛也是在黃老太君膝下嬌養長大,眼下見著黃老太爺生前造的盆景被外人打碎了,一下就急了起來。


    “我家老太君最是看重這幾盆盆景,你們怎麽能......”


    她這話一說,楊家的丫鬟艾柳臉色都白了。


    艾柳是楊家的家生子,但長得黃黃瘦瘦不討主子的喜,一直在外麵做活。


    她娘倒是個厲害的,人還在的時候與旁人吵架打罵不在話下,但前兩年得了場病去了,她一下沒了依仗,日子過得艱難不說,今歲上了年紀,她娘生前得罪的幾個婆子,竟攛掇著主家將她拉去配給莊子上養馬的瘸漢。


    艾柳嚇得不行,把家底都拿出來打點,才進了楊尤綾院子裏當差,想著姑娘院裏丫鬟都體麵,好歹讓她有個好出路。


    大丫鬟冬薰也有心拉她一把,這才將她帶到了壽宴上來。


    突然出了狀況,艾柳一下就慌亂了起來。她不能出錯,她萬萬不能出錯,不然她就要完了......


    “不是我,不是我!”她根本沒想打碎盆景,都是有人嚇到了她。


    她沒見過鄧如蘊,隻覺鄧如蘊打扮簡單,還以為是誰家的丫鬟、娘子,她一下朝著鄧如蘊指了過去,“是她!”


    鄧如蘊可就要笑了。


    恰此時,有人從這經過,聽見了此間的吵鬧,往畫舫走了過來。


    “出了什麽事?”


    開口問話的,是個穿著秋香色繡花褙子的貴婦人,她正是黃雨黛的母親黃家三夫人,與她同行的,還有楊尤綾的母親楊二夫人,以及其他幾位西安府中的夫人、太太。


    楊尤綾也正跟在她母親身後。


    當下黃三夫人問了,黃雨黛連忙就把話說了,“娘,畫舫的盆景被打碎了!”


    她說完,眾人目光都從艾柳身上,又落到了鄧如蘊臉上來。


    楊尤綾一眼看到瑟瑟索索的艾柳,臉色都青了。她讓艾柳偷偷來聽壁,那丫鬟竟然闖出這麽大的漏子?


    她眼睛瞪向艾柳,艾柳正是害怕得不得了,見了姑娘這般,嗓音都抖了起來。


    “不怪我,不怪我,姑娘不能怪我!”


    她慌亂到不行,楊尤綾也跟著她緊張了兩分,打碎什麽盆景不要緊,聽壁的事情被艾柳說出來,她的臉就丟光了!


    楊尤綾急急要把她的話扯開,恰一眼看到了站在旁邊的鄧如蘊,她幾乎想都沒想,直接問道。


    “不是你,那你倒說是誰?!”


    艾柳一聽這話,立時轉身又指向了鄧如蘊。


    “是她!”


    方才到底誰碰倒了盆景沒人看見,眼下艾柳連番指認,眾人都向鄧如蘊看了過來。


    人群裏沒人曉得鄧如蘊是什麽人。她們見她既不是麵龐相熟的貴女,也沒見過是哪家的夫人太太,有人低聲猜測,許是外地來的小門戶家的人。


    黃老太君過壽,下麵那些想跟黃家攀關係的人,著實來了不少。那都是些小門小戶,手腳毛躁些,沒見過世麵些,都是有的。


    旁人不認識,此間唯一認識她的也就隻有楊二夫人和楊尤綾母女了。


    但楊尤綾正讓丫鬟指認她,而楊二夫人卻錯開眼神隻當全然不認識。


    黃三夫人到底是主家,不免道,“碎了便碎了,莫要把此事鬧大了,讓老太君不安”,但旁的人,目光還是不由地在鄧如蘊身上來回轉著。


    鄧如蘊沒做,自也不慌亂,她好笑地看了楊尤綾,又瞧向艾柳,輕笑一聲。


    “那我問你一個問題。若盆景是我碰碎的,那你為何身上沾了這麽多土灰,而我沒有?”


    這話甫一問出口,眾人便都看向了兩人的衣裳。鄧如蘊通身潔淨,相反艾柳袖口和衣擺都沾了泥灰,都明白了過來。


    艾柳慌亂,楊尤綾臉上更添青白,可巧這時,黃老太君竟走到了畫舫外。


    她們也是從此經過,見著人都站在門口以為出了什麽大事,過來問詢。林老夫人也在這群人中,青萱就跟在她身旁。


    鄧如蘊無人跟隨,也與眾人都不相熟,獨自站在邊緣。林老夫人見狀低聲叫了青萱,“去把夫人接過來。”


    青萱連忙上前走到了鄧如蘊身邊。


    她站定,眾人都明白了過來,原來這是滕家的新夫人。雖然聽說這位新夫人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位夫人,眾人便陸續從她身上收回了目光,不再多言了。


    這下,楊尤綾臉麵更要掛不住了,黃雨黛和幾位姑娘都狐疑地向她瞧了兩眼。


    楊尤綾隻怕聽壁的事被發現,抿著嘴不敢說話,可艾柳卻也更害怕了,還在楊尤綾耳邊說著,“姑娘,奴婢隻是......”


    楊尤綾氣極,“你閉嘴!”


    她們主仆這般,黃雨黛幾人漸漸目露鄙夷。隻是這時,楊二夫人突然說了那艾柳一句。


    “你這丫鬟可真不懂事,一個小丫鬟竟然敢攀扯一位夫人?說是你做的,便就是你做的,莫要再多言了。”


    這話頗有些意涵。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夫人做了錯事,強壓在小丫鬟頭上,讓丫鬟頂罪。


    後麵來的人不知情,目光不由又在鄧如蘊身上繞了一繞。


    林老夫人聞言,也不由地瞥了楊二夫人。


    楊二夫人卻當隻是隨口一說而已,轉身去扶了黃老太君,“都是我家奴仆無狀,我回去給您賠一車盆景過來,把這畫舫都擺的滿滿的!”


    縱然賠十車,也敵不過老太爺生前親手做的盆景。黃雨黛嘟了嘴,黃三夫人眼神示意女兒不要再多言。


    黃老太君自然不好多說什麽,可惜地看了地上的碎石,輕歎道。


    “罷了,我也老了,再多好東西也賞不了了。隻是若要因此弄出更多是非,阿彌陀佛,佛祖該怪罪我了......”


    說話之間,已把此事全然帶了過去,黃家的下人迅速將碎片掃除幹淨,事情就這麽也被掃去了一旁。


    鄧如蘊沒做過也自證了清白,並不怎麽放在心上。之後也都跟在林老夫人身邊,沒再往旁的地方去。


    反倒是楊尤綾撐不住了,尋借口提前離了壽宴,帶著艾柳回了家去。


    鄧如蘊遠遠看著艾柳搖搖欲墜的身形和白如死灰的臉色,暗暗搖了搖頭。


    有人低聲議論楊家丫鬟做事無狀,還胡亂攀扯,真該訓誡一番,但也有人說不知內裏情形,“說不定真是替某位夫人承了罪過......”


    鄧如蘊不作理會,卻又想起了方才在湖邊,榮樂縣主朱意嬌突如其來的一笑。


    她也好,艾柳也罷,在這些名門貴胄眼中其實都是一樣的,無非今次她比艾柳多了一層“夫人”的身份。


    忽略這層身份,楊尤綾也可以汙蔑她,把事情都推到她頭上來,畢竟她沒有依仗,出身低微,誰會在乎她身上有幾層汙名?而實際又是怎樣的性情、怎樣的人?


    楊尤綾都不會在意,那位縣主更不會了。


    也許錯與對,哪怕生與死,都隻是高高在上的縣主一時之間的心情。


    念及此,鄧如蘊忽的一愣,她驀然想起了那日清晨荒誕的夢。


    玲琅、土匪、要碾死她的縣主,以及,不曾向她伸出手來的滕越......


    如果一切是真,她當真被朱意嬌盯上,落入那般境地,彼時,會有人能救她嗎?


    恐怕沒有。她能靠得上的,約莫也隻有她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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