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他有精神病的‘臨床保護’。”那蘭覺得自己話語裏,帶著憎恨的譏嘲又回來了,一時間掃蕩了她所有犯罪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學養”,聽上去更像個怨毒的人。


    巴渝生沒有為難她:“他的精神分裂病史,可以上溯超過二十五年,絕非被捕後‘偶得’的,而且臨床診斷確鑿……不管怎麽樣,他為什麽在這個時候要談關於血巾斷指案的事?我們是迷惑和期許交加。”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那蘭忍住沒用“人之將死”來指代米治文的處境,“也許他正是兇手,臨死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代。”


    巴渝生的嘴角,不知道是不是也露出淡淡冷笑:“和他打交道不止一次了,所以這個我們不抱任何幻想。說到他現在的狀態,我有個更難聽但更貼切的比喻:死豬不怕開水燙。他顯然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所以我們無法施加任何壓力,讓他直接向我們交代。他對我們的審問,除了抗拒,還是抗拒。”


    “那我進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感謝他的垂青。”那蘭突然覺得認不清自己的麵目,何時變得如此尖刻?


    巴渝生臉色一凝:“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和他交談,不會很愉快,甚至有陷阱。所以……你要小心,不知道他牽扯你進來,是什麽居心。”


    “我準備好了。”那蘭走到病房門前。


    巴渝生說:“別忘了,他不叫米治文。”


    “倉頡?倉頡先生?”那蘭走到病床前輕聲呼喚。她看過他的病史總結,誠如巴渝生所言,米治文得到精神分裂的診斷已經有二十六年,被捕前,是精神病院的常客。獄警的報告中提到,他近半年來健康每況愈下,常需臥床,神誌昏亂的時候也增多。也就是從近半年前開始,米治文在病榻上鑽研古文字,可以連續數日不吃不睡,但沒有一天不沉浸在故紙堆裏。漸漸的,他不再對“米治文”這個名字有反應,隻準別人以“倉頡”來稱呼他。


    仿佛米治文已死,倉頡復生。


    床上的老頭緊閉著雙眼,仿佛在沉睡。


    魔鬼在沉睡的時候,是否也脆弱?尤其,一個如死灰般衰敗的魔鬼?那蘭的目光,從米治文鼻中伸出的吸氧管遊走到和手臂一針相連的吊針輸液管,再到佇立床前的氧氣瓶,再到床頭櫃上的一摞紙和幾本書。古文、詩詞,還有一本古曲譜,事後那蘭從警方那裏看到,古曲譜裏寫滿了稀奇古怪的字,是一種特殊的記譜法,常見於古弦樂器的曲譜。


    屋裏隻有她,和三張病床上,三個行將就木的病人。


    “你想拔了我的氧氣管和吊針,對不對?”閉目中的米治文忽然開口,那蘭心驚,早些時的恐懼感呼嘯而歸,她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什麽?”那蘭暗暗告誡自己,他是個強姦犯,還沒有被確認為斷指案的元兇,或許不需要讓懼怕的心理占上風。但人的魔性邪行,有輕度重度之分嗎?


    “你想拔了我的氧氣管和吊針。”米治文重複著。那蘭飛快地在心理診斷,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狀之一,迫害妄想。


    “我沒有權利這樣做。”那蘭保持著語調裏的極度平靜。


    “但你想這樣做,和有沒有權利無關。我知道……我知道,你現在已經給我下了診斷,我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狀,是迫害妄想,幸虧你隻是個心理師,不是精神病醫師,否則,處方都要開出來了,嗬……”他微微起身,示意那蘭替他在背後墊上枕頭。


    那蘭微微一怔,暗地裏深吸一口氣,還是照做了,輕聲說:“佩服你的想像力。”


    “不是想像,是真相!你的目光暴露了你,你的眼睛,在這些管子上逗留了很久,好像第一次來參觀醫院的孩子;同時,你的手在顫抖,好像隨時會伸出來做一些令護士臉紅的舉動……你自己心裏清楚,你想做什麽。”


    那蘭這才發現,巴渝生給自己的“作業”還遠遠不夠。米治文此刻究竟是什麽樣的狀況?精神分裂症患者?高明的演員?業餘心理師?蹩腳福爾摩斯?


    她唯一能做的,是保持沉默。


    但米治文的談興正濃:“當然,你抑製住了邪念,你還沒傻到那個地步——窗外那位巴隊長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所以,你們所謂正常人,和我們這些所謂的精神病人、或者犯人的區別,就在於你們更會算計,更會掩飾,更能夠控製你們的本能衝動……”米治文抬起因布滿血絲而泛紅的雙眼,凝在那蘭臉上。


    被異樣目光盯著,正常的反應是臉熱臉紅,而此刻那蘭的臉冰冷蒼白。


    外人眼中、記者筆下“大無畏”的那蘭,在溫暖的病房裏、在衰老的病人前,感受著陣陣襲來的恐懼。


    沉默。


    但沉默遠非化解恐懼的法寶。


    “你說,有關於‘血巾斷指案’的事要和我談,我洗耳恭聽。”那蘭從包裏取出原子筆和筆記本。


    “從你這樣超凡脫俗的女孩子嘴裏說出‘血巾斷指案’這麽土的名字,就好像……俗喻一下吧,就好像鮮花牛糞的糅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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