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鳴是這一代五脈的掌門,可就我的感覺而言,這人好似閑雲野鶴,從來不參與任何事務,連說話都是雲山霧罩,虛的比實的多。上次五脈聚首那麽大的事,他幾乎不置一詞,隻在最後給我留下兩句不鹹不淡的勸誡。這份有話從來不直說的風格,倒是跟劉局一脈相承。


    我暗自下定決心,除非他直接開口想問,不然我就裝傻到底。


    所以我安靜地與他對視,不肯吐露一字。劉一鳴也不急,手指慢慢敲著椅背,好似下圍棋的時候長考。旁邊的警衛看到我們兩個如老僧入定一般,都不講話,表情變得頗為怪異。這種奇特的對峙持續了三分多鍾,警衛不得不咳了一聲:“咳,我說,會麵時間可就快過了。”


    這句話對劉一鳴起了一點作用,他終於打破沉默:“其實我今日到此,除了是想讓你寬心以外,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木戶加奈已經回國了。”


    我大吃一驚,再也無法裝作淡定,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居然回日本了?


    劉一鳴看到我的失態,未動聲色,平靜地說道:“你出事以後,木戶加奈立刻返回了北京。她本來要見你,但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隻好先回國,拜託我轉告你一聲。”


    “什麽事?”


    “她應該已經掌握一部分資料,說是回國跟東北亞研究會的人協調,說服他們將佛頭正式歸還我國。看來你們在岐山的工作,卓有成效啊。”


    我猛然意識到,劉一鳴是故意的。木戶加奈的消息是我急於知道的,他卻一直到會麵時間快結束時才透露出來,這樣一來,我就會陷入恐慌,沒法繼續保持淡定。我深吸一口氣,索性把話挑明,挑釁般地反問道:“您不想知道,我們在岐山發現了什麽嗎?”


    出乎我意料的是,劉一鳴卻搖了搖頭,伸出一個指頭封在了嘴唇上,示意我噤聲,然後說:“你就先在這裏安心待幾天吧,這裏條件一般,不過總比外頭清淨。”然後他站起身,踏著會客時間結束的鈴聲飄然離去。


    我徹底糊塗了,劉一鳴專程跑到這個看守所來,既不救我出去,也不追問我真相,難道真的隻是通知我木戶加奈回國的事情?


    我回到號房以後,思緒萬千,這事情開始朝著奇妙的方向發展了。木戶加奈手裏有木戶筆記的譯稿,看來她打算用這個去說服東北亞研究會。這個選擇是對的,如今幕後黑手不明,留在中國太危險,不如早早跳出去。隻要東北亞研究會同意歸還佛頭,這一切都將成為公眾的焦點,對幕後黑手來說,下手就更有難度了。


    木戶加奈已經回日本了,方震知道一部分真相,但他從一開始就有意迴避我們的談話,所知也非常有限。若有人現在想了解岐山的真實情形,唯一的選擇就是問我;而如果有人想隱瞞岐山的真實情形,唯一的目標,也是我……


    我突然從床上一軲轆爬起來,心驚不已。我現在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有人不希望我知道,有人希望從我這裏知道。各方隱藏在水下的勢力,都冷冷地盯著我,打著自己的算盤。這麽推演一下,我簡直就成了眾矢之的。我忽然明白,劉一鳴說我在牢裏待著還算清淨,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時候,鐵門傳來敲擊聲,然後門上的小門打開,一盆熱氣騰騰的窩頭、鹹菜和滿滿一碗芹菜肉丁遞了進來。看來劉一鳴果然已經打過招呼,這飯菜可比前幾天的豐盛多了。有隔壁牢房聞到香味的犯人開始鼓譟,喊著也來一份,直到管教亮出棍子才閉上嘴。


    我已經素了好幾天了,肚子裏缺油水,於是也不客氣,張開大嘴風捲殘雲,一會兒工夫就吃了個飽,撐得倒在地上直喘氣。五分鍾以後,我忽然感覺不對勁了。肚子開始隻是淺淺的一線疼痛,很快這疼痛感分出無數枝椏,擴展到整個胃部,把裏麵變成了火災現場,無處不是火燒火燎的。


    我捂著肚子躺倒在地,冷汗直冒,右手無力地伸向牢房鐵門,抓了幾抓,卻沒發出任何聲響。又一陣疼痛傳來,我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隔壁犯人聽見了,開始還調侃說哥們兒吃太多了吧,後來聽我聲音確實不對,趕緊幫忙喊來了管教。


    鐵門咣當一聲被拉開,管教一看我蜷縮在地捂著肚子疼得臉色發青,立刻喊來醫生給我檢查。醫生匆忙跑過來簡單檢查了一下,擦了擦額頭的汗,說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胃穿孔,趕緊送醫院去。於是三四名管教把我抬起來,七手八腳地送上看守所的一輛麵包車,由一名司機和一名管教看著,往附近的醫院送。


    說來也怪,我的腹部劇疼,意識卻清醒得很。這食物肯定不對勁,可到底是誰要下毒害我?是幕後黑手,還是五脈中的什麽人?為何他們在岐山不動手,卻要在北京滅口呢?劉一鳴跟這事,有沒有關係?


    疑慮襲擊我的精神,痛苦折磨我的肉體。我在這雙重的打擊不斷嘔吐,不斷顫抖,在麵包車的座椅上蜷縮成一團。管教看我這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嘴裏不住念叨著什麽。


    這時候,麵包車一個急剎車,突然停住了。我聽見管教大聲問司機怎麽回事,司機說好像撞到什麽人了。管教看了我一眼,拉開車門下去查探。沒過多久,外麵傳來一聲悶悶的打擊聲,然後一個人衝進車裏,一下打暈司機,然後湊到我麵前。


    我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來的人是誰。他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往我嘴裏塞了一粒什麽東西。這東西有些發苦,一落進肚子,胃裏頓時清涼一片,火勢減弱了不少。我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張老人的臉,脖頸右側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表情頗為兇悍。


    “付……付貴?”


    來的人,居然是當年的北平探長付貴。他把我攙扶起來,厲聲道:“別說那麽多,咱們先走。”我腦袋還有些暈,聽憑他把我胳膊搭在肩上,扶我下了車,鑽進旁邊一條小胡同。看他的動作幹淨利落,全不像一個老年人。在胡同的另外一頭,一輛桑塔納早已停在那裏。付貴把我塞進車裏,自己也跳上去,喝令司機開車。桑塔納車頭一擺,朝著相反方向開去。我在車上晃晃悠悠,胃裏還是疼得很。付貴又遞給我一粒藥丸,我張口吞下,腹裏又稍微好受了一點。


    我本想問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可實在沒什麽力氣,任由車子往前開去,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等到我再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一張軟綿綿的席夢思床上,床頭櫃上擱著一條粉紅色毛巾,還有一粒藥丸擱在一個塑料瓶蓋兒裏。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房間很有特點。家具與器物都是尋常所見,但擺放得頗為巧妙,不用任何字畫古物,卻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古典韻味。唯一的例外,是床頭的一頭毛絨大熊玩具,就擱在我腦袋不遠處。


    門一開,我看到付貴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杯水。見我醒了,讓我把那藥就著水吞下。我喝完以後,虛弱地問他到底怎麽回事。


    付貴嘿嘿一笑:“還不是為了把你弄出來。我買通了廚師,在你菜裏下了特製的藥丸,吃了那東西,你會開始胃疼。那個看守所沒有好的醫生,一定會把你往醫院送,我們中途一截,就成了。小事一樁。”說完以後,他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舌頭,嘖嘖了兩聲:“這是民國截囚的老法子了,連藥丸的配方都沒變,想不到現在還能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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