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都沒有。”木戶加奈失望地說。


    “我看不見得。這沒有,其實就是有。有,其實就是沒有。”我咧開嘴笑了。木戶加奈困惑不已。我用鏟子敲了敲圓坑的邊緣:“你看看這邊上是什麽?”我已經把坑裏的泥土都挖幹淨了,木戶加奈低頭看去,發現這坑壁一圈,也是和底部花崗岩同樣的質地,形成一個很精緻的圓柱形岩壁坑洞。


    我把鏟子插到旁邊如小山一樣的土堆中,說道:“海螺山這種山體,是由造山運動擠壓而成的,主體是花崗岩。在這樣一座山頂,竟然能挖出這麽深的泥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泥土層的大小,恰好是一個圓柱體,周圍都是岩層,這說明什麽?”


    “……這個坑洞,是人為刻意鑿出來的?”木戶加奈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我點點頭:“不錯,很可能就是建造這座關帝廟的人幹的,目的是把經幢埋下去固定住。可是這就產生了另外一個問題。”


    我拿起木戶加奈的尺子,丈量了一下:“經幢埋在土裏的根部長度是三十厘米,而這個坑,卻有八十厘米高。這裏的花崗岩這麽硬,鑿起來費時費功,那些工匠為什麽要費這麽大週摺多挖五十厘米深呢?”


    “除非……”木戶加奈遲疑道。


    “除非他們在經幢底下,還要放件東西。這件東西的高度,大約就是五十厘米。”


    木戶加奈眼睛霎時睜大。從現存於世的玉佛頭可以推算出,則天明堂玉佛的全身高度,恰好就是五十厘米。她的身子微微顫抖,這個發現意義太大了。它證明我們一直苦苦追尋的則天明堂玉佛,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靜靜地埋藏在這個經幢之下,沉睡在這秦嶺群山之中。


    木戶加奈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洞裏去,試圖抓一把泥土上來,仿佛要感受一下那玉佛跨越千年殘留下來的一點點痕跡。她沉默良久,開口問道:“你是怎麽想到的?”


    “很簡單,經幢上刻的是陀羅尼經。陀羅尼是梵語‘總持’的意思,也就是法,正好代表了法身佛的毗盧遮佛。而佛家喜歡在各類塔類建築底下埋下法器祭器——比如法門寺的地宮——所以我估計經幢下一定會有東西。”


    “可是……與勝嚴寺對供而立的,難道不該是盧舍那佛嗎?”


    我指了指前頭:“原本應該是有的,那尊盧舍那佛本該坐在廟內壇座上——但不知為什麽,那壇座被人給換上了關公像,至於盧舍那佛像,恐怕已經被毀了吧?”


    我們意識到,幾十年前,在這個山頂上,在那個關鍵的時間交匯點,有著至今所有故事與因果的解釋。許一城、木戶有三和那個神秘的“姊小路永德”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導致他們挖出了經幢下的玉佛,毀掉了廟裏的盧舍那佛,換了一尊關公像上去——那關公像,一定代表著非凡的意義。


    就在我們的思路陷入僵局之時,外麵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們回頭一看,看到方震站在那裏。我問他怎麽進來了,方震不動聲色地說:“棧道斷了。”


    我們頓時大驚失色,忙問他到底怎麽回事。方震回答說他剛才聽到幾聲劈啪聲,棧道的繩子開始劇烈搖晃。他本來想走下去看看,可是棧道搖擺幅度太大了,根本無法立足。搖動持續了五分鍾左右,幾乎所有的木板塌落,隻留下幾截繩子。


    “會不會是突然起了一陣大風?”木戶加奈問。


    “怎麽會這麽巧,六十多年來颳風下雨棧道都沒壞,偏偏在我們來的時候,卻被風吹毀了?”我不認同她的猜測,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那麽簡單。


    方震叼著菸捲沒吭聲,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他很少會發表意見,一雙銳利的眼睛不斷掃視著山崖下方。


    比起搞清楚棧道被毀的原因,還有一個更現實的麻煩:我們要怎麽下去?


    這個問題是相當嚴重的,海螺山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四周峭壁都幾乎是九十度角。如果沒有棧道,僅憑我們帶的那幾截登山繩,根本沒法下去。


    “謝老道在下麵知道這件事嗎?”我忽然想到,“咱們可以喊喊他。”


    方震不愛說話,木戶加奈天生嗓音細小,這個大喊的任務隻能交給我了。我在腰上綁了繩子,一頭讓方震拽著,然後一步步蹭到懸崖旁邊,探出頭去,氣運丹田,放聲大吼。這裏群山環繞,回聲陣陣,海螺山高度又不是特別高,如果謝老道還在山下,沒理由聽不見。可是我喊得嗓子都啞了,下麵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隻得悻悻縮了回來。


    此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半,還有一個多小時太陽就會落山。我們三個既沒攜帶給養,也沒帶帳篷,在山頂過夜會很危險。方震圍著山頂轉了一圈,看他的表情,也沒有什麽辦法。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木戶加奈就在旁邊,朝我的身體貼了貼。


    此時遠方的日頭開始西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秦嶺的落日,昏紅的圓形緩緩浸入青灰色的山脈之間,那番場景,就像是把一麵燒至赤紅的漢代銅鏡淬入冰冷的水中,就連周邊的雲靄都變得紅彤彤一片。


    木戶加奈凝視著遠方的落日,默不作聲,一瞬間我還以為她睡著了。她卻嚅動嘴唇,喃喃輕言:“我小的時候很淘氣,家裏有幾棟明治、大正時期的木製老建築,是我最喜歡去的遊樂場。有一次,我爬上了一間舊屋的房樑上玩,無意中發現在房樑上有一處暗格,裏麵藏著一本筆記。我高興得不得了,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卻把梯子踢倒了。那棟建築隔音效果很好,位置又很偏遠,無論我怎麽大聲呼救,別人都聽不到。我就那麽攥著筆記,驚慌地蜷縮在房樑上,等待著被大人們發現……”


    “木戶筆記,原來是你找到的?”


    木戶加奈點點頭,把頭埋到我的臂彎:“那時的我一個人站在被隔絕的高處,感覺非常害怕,也非常孤獨,隻有那本筆記陪伴著我,給了我力量,一直到我獲救。我始終認為,那是祖父寄寓在筆記裏的靈魂。他保護了我,也選中了我來完成他的夙願……”


    大概是這相似的場景觸動了她的童年陰影,木戶加奈的情緒有些不穩定。我隻得把她摟在懷裏,慢慢撫摸她的頭髮。她忽然問道:“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別胡說,咱們誰都不會死。三個大活人,還能被一座小山困住?”我輕聲斥道,拍打她的頭。


    木戶加奈把頭抬起來,竟已是淚流滿麵。她搖動著我的手臂:“你還不明白麽?我們找到了祖輩們留下來的痕跡,然後身困絕境。完全相同的場景啊,你聽到了嗎?這是輪迴,這是宿命。我們的祖父,一定在這附近看著我們!”


    聽到這裏,我的腦子裏隻剩下她的一句話來不停迴蕩:“祖輩留下的痕跡。祖輩留下的痕跡……”我摟住木戶加奈,閉上眼睛,隱隱發現,我之前忽略了一個很關鍵的次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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