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說,這條棧道,很有可能是你祖父木戶有三修築的?”我脫口而出。木戶加奈點點頭,望著那棧道吊索,雙眼竟有些濕潤。


    從岐山到海螺山,就算步行繞路,有五天工夫也就足夠了。而木戶有三和許一城在這裏足足消失了兩個多月,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現在看到這庫奴棧道,我猜很可能這兩個月時間裏,他們兩個人——或者是三個人——在木戶有三的主持下搭起了這條棧道,好爬上山頂。


    可這樣就有另外一個問題:海螺山不是什麽難爬的山,用普通的登山設備足以保證他們登頂。何必大費周章修這麽個阿伊努族的棧道來?要麽是他們想運什麽東西上去,要麽是想把什麽東西運下來……


    “看來隻有到了山頂,才知道答案。”


    我邁步朝前走去,卻被方震按住了肩膀:“你不能過去,這條棧道年久失修,繩索和木板恐怕都已經糟朽,貿然上去太危險了。”木戶加奈也補充道:“方桑說的沒錯。庫努棧道的耐久性很差,阿伊努族都是把它當作臨時通道來使用。即使我祖父用的材料再好,這麽多年過去了,也不能保證它還能安全使用。”


    “那怎麽辦?還是按原計劃攀岩而上?”我有些焦慮。


    方震沒有回答,走到棧道的入口處,抬頭觀察了半天,用腳踏了踏木板,又用手晃晃繩子,回頭說道:“這條棧道是分段的,每二十米是由一套獨立的繩索係統懸吊。等一下我走在前麵,你們跟在我後麵二十米。直到我確認腳下的一段是安全的,你們再前進。要注意,隻踩我踩過的木板。”


    他自告奮勇,讓我忽然感到很過意不去。這件事太危險了,帶路的人稍不留神就會喪命。我說:“老方,你沒必要跟我們上去。”方震淡淡地笑了笑:“這是任務。”


    我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隻得同意這麽做。方震一指謝老道:“你在下麵看著,萬一上麵發生什麽事,好盡快通知別人。”謝老道看起來很怕方震,隻得悻悻同意。


    我們把重的行李都擱在山下,交給謝老道看管,身上隻帶了一點點食物和全套登山繩索、登山鉤,木戶加奈還挎了一具迷你相機。方震在前,木戶加奈在中間,我在最後,三個人戰戰兢兢地踏上了棧道。


    這一路的驚險自不用說。這條古老通道已經在山莽中隱藏了六十多年,每走一步都會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吱呀聲,搖搖晃晃。我們三個人為了取得重量上的平衡,彼此隔得很遠,每走一段就掛一個安全鉤在岩壁上,以避免吊棧突然坍塌。我全神貫注地盯著腳下的虛空,雙腿有些發軟,想到六十多年前,我的祖輩和木戶加奈的祖輩也是這樣一步步踏上山頂,感覺有一種時空穿梭的奇妙感。


    “如果我失足掉了下去,不知道會有誰為我哭泣。”我腦海裏忽然閃過這麽一個念頭。這個世界上,能夠為我傷心的人都不在了,隻有木戶加奈?或是黃煙煙?對她們我都沒什麽特別大的信心。


    海螺山海拔不過兩百米,我們爬了大概一個多小時,才算有驚無險地抵達山頂。到了山頂以後,我們三個都累得氣喘籲籲,小腿肚子因為過於緊繃而酸疼不已。我氣還沒喘勻,就被木戶加奈一把抓住胳膊。她的指甲幾乎掐進我的皮膚,刺痛不已。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在我們麵前是一堵兩米多高的磚牆,在下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高大。在如此荒涼如此險峻的山頂,居然突兀地出現這麽一麵人造的東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眯起眼睛端詳起來。


    這一看,越看越覺得熟悉。我看向木戶加奈,她激動得連連點頭,表示我沒看錯。我連忙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拿到眼前。果然,許一城和木戶有三的那張合影,背景正是這堵磚牆。雖然歷經這麽多年,城牆侵蝕風化,破落不堪,但大體模樣仍在,隻是磚隙間的青糙多了。我們一直以為那張照片的拍攝地點是某一處隱秘的平原古城,卻沒想到坐落在這麽高的山頂之上。


    棧道和照片都毫無疑義地證明,木戶和許一城在1931年的秘密考察,就是以這個山頂為最終目標。我們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真相近在咫尺時,還是有一種惶惑與興奮。我甚至可以聽到木戶加奈咚咚的心跳聲。


    這堵牆壁不太長,大約隻有五六米長,然後就朝裏側拐了過去,像是把什麽東西給圍住了。方震靠在牆下,點起了一支煙,悠然望著遠處群山,對如此離奇的場景毫不動心,甚至不肯多挪一步去看看。誠如他所言,他隻是來負責我們安全的,其他的事都沒興趣。


    跟他相比,我和木戶加奈的好奇心已經強烈到要爆炸了。我們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繞過牆,看到在另外一側的圍牆正麵是一座已經呈半坍塌狀的石門。我們穿過石門,停住了腳步。


    這裏距離勝嚴寺的大日如來恰好十五公裏,正是盧舍那佛的假定供奉點。可是,我們既沒看到對供的盧舍那佛,也沒看到謝老道說的什麽墳墓。


    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座破敗小廟。這廟太小了,甚至不及農村裏隨處可見的土地廟規模。與其說是廟,倒不如說是一座石砌的落地神龕。神龕上頭是雲拱形狀,陰刻著一道石匾“義在春秋”。龕內供有一尊半人高的銅像,丹鳳眼,及腰長髯,手中一柄青龍偃月刀。


    這是一座關帝廟。


    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碼


    我萬沒想到,在這個預計供奉著盧舍那佛的地方,居然不是寺廟,不是佛龕,而是一座關帝廟。


    隻是這關帝廟,看上去說不出的古怪。木戶加奈抓住我的胳膊,喃喃道:“這樣的建築風格,我好像在哪裏見過……”經她一提示,我很快注意到,這座迷你關帝廟,在各種細節上都顯得與眾不同。比如它的紋飾與簷角龕前的曲度很大,牆沿裏都塞滿了斷麵齊整的菇莎糙(漢族俗稱萬年蒿,是一種產於北方高原的茅糙,常被用紅土色染過後,裝飾在藏式建築的牆體上方,作為飾帶裝飾),看上去嵌了一條棕紅色的飾帶——這很接近藏區的廟宇風格。


    我湊近兩步,看到那尊關公銅像,雖然衣飾穿著還是漢地風格,但腳踩著的壇座,卻是一朵曼荼羅花。一看到這花,我心中一驚,連忙讓木戶加奈原地等著,然後繞到這半廟半龕的背後。果然,在廟龕的背後,我發現了一座已然倒塌的石刻經幢(幢,原是中國古代儀仗中的旌幡,是在竿上加絲織物做成,又稱幢幡。由於印度佛的傳入,特別是唐代中期佛教密宗的傳入,開始將佛經或佛像書寫在絲織的幢幡上,為保持經久不毀,後來改書寫為石刻在石柱上,因此稱為經幢),不過幢頂、幢身和基座三節還算分得清楚。


    經幢這種東西,是唐代中期出現的。當時的人相信經幢裏蘊涵著無邊佛法,可以避邪消災,鎮伏惡鬼。這經幢有一個八角形須彌座,幢身可見曼荼羅花的紋飾,顯然是密宗的東西。


    也就是說,這是一座密宗風格濃厚的廟宇,裏頭供著一位關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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