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戶加奈那邊也有了新的進展。她已經做通了木戶家族的工作,把木戶筆記一頁一頁拍照傳真過來。清晰度差了點,但足以辨認漢字。


    木戶加奈把這些傳真件訂成一個冊子,交到我手裏,然後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許桑,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在中國,我隻信任你。”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意思。在她看來,無論劉局還是鑑古研究學會,他們的目的,都是讓玉佛頭回歸;隻有我是為了祖父名譽而參與此事,從根子上與她為祖父贖罪是差不多的。


    但我也不相信,木戶加奈單純隻是為了給祖父的侵華罪行贖罪而來的。她的種種手段,都透著那麽一絲詭異。還有那本“支那風土會”出的《支那骨董帳》,不知道和現在的東北亞研究會有什麽聯繫。


    不過現階段她跟我的利益不衝突,所以我也就沒暫時說破。


    “木戶小姐,付貴的情況,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關於姊小路永德的事,我很在意。你能否利用在日本的關係,查一下當時日本方麵的記錄?”


    許一城案發以後,姊小路永德把那三本筆記取走了。三本筆記現在一本存在日本,一本被我收藏,還有一本不知去向。如果能從這條線索摸過去,說不定會有收穫。木戶加奈聽我說完後,答應打電話去日本查一下。


    說完這些,木戶加奈把頭髮撩到耳後,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著我:“許桑,我可以跟你們一齊去安陽嗎?”我猶豫了一下,拒絕了。藥不然和黃煙煙對她印象很差,我也很難把握這個女人,這次去安陽還不知會發生什麽事情,變數越少越好。


    木戶加奈麵露失望之色,但也沒有勉強。她說她會利用這幾天時間去考察一下潘家園的古玩市場。我這才想起來,她似乎還有一篇討論包漿量化的論文。說實在的,她在潘家園那種十貨九贗的地方,真不會有什麽收穫。


    我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木戶加奈忽然把我喊住:“許桑,你知道我的祖父如何評價您的祖父嗎?”


    “嗯?”我停步回頭。


    “他從來沒提過。即使學界的人反覆詢問,他都從來沒說過一個字。”木戶加奈說。


    我心領神會,鞠躬向她道謝。


    縱觀整個盜賣佛頭案會發現,雖然此案轟動一時,但卻幾乎沒有任何細節公諸於世。許一城被槍決,是因為他自己認罪,付貴沒從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木戶有三在學報上發表了《則天明堂佛頭發現記》,也隻是在強調其歷史價值,對如何發現諱莫如深。換句話說,這兩個關鍵的當事人,對1931年的空白,均三緘其口,帶進了棺材。


    這件案子的轟動程度,和它目前公布出來的細節,根本不成比例。其他人談及這案子時,大多集中在漢jian與盜賣等民族大義的批判上,卻對這一點很少關注。這其中蹊蹺,讓我看到了一點希望——我爺爺做這件事,肯定不是漢jian這麽簡單。


    我從北京飯店出來,忽然接到藥不然的電話,他說他爺爺藥來想找我聊聊。


    藥家坐落在城東,是一棟頗為洋氣的獨立小樓,烏簷碧瓦,裝修品味不凡。我一進門,藥不然跟著藥來迎了出來。藥老爺子看著精神頭不錯,左手拄著拐杖,右手拿著兩個紫金核桃,核桃一轉,發出悶悶的碰撞聲,一聽就知道不是凡品。


    我們各自坐定,藥來開門見山道:“那天晚宴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勁?”


    我苦笑一聲。那天晚上不對勁的地方太多了,都說不過來。我隻得搖搖頭,請他開示。藥來道:“你還記不記得劉局是怎麽介紹你的?”


    我回想了一下,劉局當時說的是“這是小許,許和平的兒子。白字門如今唯一的血脈傳人”。差不多就是這意思。藥來眯起眼睛,一臉玩味:“明白了?”


    我一下反應過來了。對五脈來說,許家的最後一個五脈成員,是許一城。我父親許和平這一輩子,從來就沒進入這個圈子,也沒跟他們打過交道。對他們來說,這個人應該是不存在的。而劉局介紹我的時候,沒說是許一城的孫子,卻說是許和平的兒子,這就很堪玩味了。


    劉局那麽說,說明許家在我父親這一代,和五脈也有接觸,而且關係匪淺。想到這裏,我心中一震。難道我那與世無爭的父親,也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麵?


    藥來看我的神情有異,大為得意:“小許,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五脈的關係,可遠比你想像中複雜。你們許家即使被開革出門,這幾百年沉澱下來的關係,也不是輕易能斷絕的。”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藥老爺子肯定有下文。藥來示意藥不然把門關好,慢慢啜了一口茶,開口道:“我聽不然說,你一直在為你父母上訪?”


    《素鼎錄》失竊以後,藥不然也看到了我保險櫃裏的東西,裏麵就放著上訪材料。所以他告訴自己爺爺,並不奇怪。


    我父母都在大學當教員。父親在中文係教古代漢語,母親是建築係的講師。在我的印象裏,他們生活得很低調,除了學校裏的學生和老師,幾乎沒有別的朋友。“文革”期間,他們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理由是在課堂上宣揚封建禮教和資產階級趣味。在那個荒唐的年代,什麽荒唐的罪名都有。他們隔三差五就會被揪去批鬥遊街,家裏也被抄過好幾次。


    有幾個他們原來的學生,對自己老師批判得格外激烈,居然宣稱找到了他們反黨反人民的關鍵證據。那一次批鬥會後,我父母實在不堪欺辱,一起投了太平湖。後來“文革”結束,他們的這個罪名卻一直沒得到平反,我這幾年,就在奔走這事。


    現在想想,突然覺得挺諷刺的。現在不光是為我父母恢復名譽,還要為我爺爺的身後名奔走。我們許家最重聲譽,可偏偏每一代人都被這玩意兒拖累。


    藥來聽完以後,神情嚴肅道:“五脈之中,一直有人想讓許家回歸,但也有人一直想把許家置於死地。”我聽完以後,如墜冰窟。藥來這句話,明顯是在暗示,“文革”期間我父母的死,似乎也不是那麽單純。有一隻幕後的黑手,利用形勢對許家進行迫害。


    “可是,為什麽?”我忍不住問。許家已經淡出古董圈,不會對五脈再有什麽威脅啊。


    藥來冷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文革’期間,多少收藏家被抄家。有些好東西被砸了,有些好東西,就再也找不到了。”他沒明確說出來,但我已聽明白意思。似乎有人覬覦許家的什麽東西,就煽動革命小將去抄家,然後趁機偷竊。


    而我們家能引起五脈中人覬覦的東西,想來想去,也隻有那本《素鼎錄》。我父母寄放在了大學圖書館的書庫裏,隻留了個索引號給我,所以小將們反覆抄了幾次都沒抄到。


    “是誰?是黃家嗎?”我的拳頭不自覺地攥緊了,胸中怒氣充盈。


    藥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文革’期間,五脈遭受的衝擊也特別大,各家都極力收縮,自顧不暇。至於誰在背後策動,隻能說,每家都有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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