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還有個土性,耗子逼急了還咬人呢。我把藥不然甩開,轉身要走。劉局原本慢悠悠地啜著酒,聽到我這麽一說,微微一笑,淡淡說了句:“你就不想替你爺爺許一城平反?”


    這一句話有如頭頂“喀嚓”響過一聲巨雷,把我當時就震在原地。我狐疑地轉過臉去,看著劉局。桌子上的其他四位老人,也都齊齊望過去,表情各異,院子裏一片寂靜。


    什麽?平反?


    平反這個詞兒對我來說,太熟悉了。我爹媽在反右期間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間被打成反革命,在“文革”中雙雙自盡。頭幾年我一直忙於寫申訴材料,替他們平反摘帽子。所以一聽到這個詞,我心裏一激靈。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劉局:“您是說,我爺爺許一城的案子,另有隱情?”


    劉局從容道:“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不知道,得靠你自己好好把握機會。你往下挖,說不定能挖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你不挖,這漢jian的帽子你爺爺就得一直戴著。”


    劉局不愧是領導幹部,說起話來雲山霧罩,從來不肯說清楚。這一席話聽著七拐八繞,實則滴水不漏,什麽信息都沒提供,什麽保證也沒承諾,但卻隱隱約約地抓住了我的軟肋。


    這個軟肋,就是我們許家的名譽。我爺爺許一城若是個貨真價實的漢jian,也就罷了;倘若其中藏有什麽隱情,我這做孫子的絕不會坐視不理,一定會徹查到底,給他平反昭雪。我們許家人對榮辱看得極重,做人的原則也是一以貫之,對此劉局了解得很清楚,故意說出這種話來,就是想吃定我。


    但我無法拒絕,無法坐視自己爺爺有平反的機會而不理——這是劉局堂堂正正的陽謀。


    我回到餐桌前,雙手撐住桌麵,身子前傾,盯著這一幹鑑古學會的老大們:“五脈我們許家回不回來,無所謂。不過許一城這件事我得問清楚。劉局,您說的好好把握機會,是什麽意思?”


    劉局看了眼黃克武,徐徐道:“黃老爺子剛才的故事裏,已經把這個機會藏在裏頭了。能不能發現,就看你自己。”


    我突然有一種揪著劉局衣領大吼的衝動。他到底會不會直截了當說話?每次開口總是繞來繞去的,聽起來一點都不痛快。黃克武看起來也不太喜歡劉局這麽說話,他的臥蠶眉一聳,開口道:“許一城當年的事確實疑點不少,但那些是些細枝末節,他勾結日本人盜賣國寶,大節有虧,可是逃不掉的。”


    黃克武既然都這麽說了,等於間接承認了劉局的話——剛才的故事裏,確實藏有玄機。


    我不顧旁人眼光,一屁股坐到誡子椅上,仔細回想黃克武剛才講的故事,試圖找出暗藏的玄機。可是要從中聽到,談何容易,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來。好幾次想開口,又都閉上了。黃克武身後那個叫黃煙煙的姑娘瞥了我一眼,眼神冷漠,說不上是嘲笑還是鄙視。


    藥不然倒是抓耳撓腮地想提示我什麽,可他爺爺根本不讓他說話。他隻得拿指頭敲了敲自己的頭,然後趕緊把手放下。看到他的動作,我一拍大腿,猛然醒悟過來。


    其實這個蹊蹺之處隱藏得並不深,甚至說根本沒有被刻意隱藏。我之所以之前沒發現,完全是因為被我家的黑歷史所震驚,顧不上去琢磨旁的事情,陷入了誤區。


    蹊蹺之處,正是那個則天明堂裏的玉佛頭。


    佛頭在藏古界是個特定稱謂,代表了兩種東西。一種是念珠裏的大珠,代表佛陀,還有一種,就是從佛像上盜割的佛頭。


    佛頭這類收藏,在清末之前根本就無人問津,不算一個門類。鴉片戰爭之後,西方探險家、收藏家大量進入中國,佛像才開始被重視。不過佛像大多是石雕,體型龐大,既顯眼又不易搬運。盜賊為了攜帶方便,都是把最具藝術價值的腦袋割下來帶走,扔下無頭佛身在原地。


    但則天明堂的佛頭,是玉佛頭。除了歷史價值以外,它本身的玉也很值錢。所以很少有人會去割玉佛的佛頭,都是盡量一整尊弄走。藏古界有句俗話,叫“石頭鐵尊玉全身”,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割下玉佛頭的行為,無異於是買櫝還珠。


    打個比方吧:如果你在路上看見一個大塑膠袋裏包著一疊錢,會把錢拿走把塑膠袋扔了;但如果你是看見一個皮爾卡丹的錢包裏放著一疊錢,你肯定是連錢包一起拿,因為這錢包本身說不定比裏麵的錢還貴。誰要是光拿走了錢,卻把錢包扔地上,那肯定不正常。玉佛就是皮爾卡丹的錢包,玉佛頭就是錢包裏的錢。


    根據黃克武的描述,我爺爺最大的罪行,是把玉佛頭賣給日本人——這對於一個五脈掌門來說,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要是把一整尊玉佛都賣掉,豈不賺得更多?


    退一步想,玉佛頭賣給日本人,那麽玉佛身子在哪裏?則天明堂裏的佛像,那一定是稀世珍寶。玉佛頭現世,民國政府和藏古界一定會發了瘋地去找玉佛身。可聽黃克武的描述,許一城死後,這事就平息了,再沒什麽動靜,這也不正常。


    想通了這個關節,我望向劉局和黃克武,把我心中的這些疑問告訴他們。劉局聽完大笑道:“你這個倔孩子,總算想明白了。”他隨即又收斂起笑容:“不過你也別太樂觀,這些疑問未必幫得上你的忙。”


    我點點頭,關於玉佛頭的疑問屬於常識範疇,我都能看出問題,五脈不可能看不出來。這麽多年來,他們肯定也派人追查過,看黃克武的惡劣態度,就知道沒什麽結果。


    劉局說的沒錯,這是個機會,但也僅僅隻是個機會而已。這些疑問,有太多可能可以解釋。也許歷史流傳下來的就隻有這麽一個玉佛頭;也許玉佛身在戰亂中被砸毀,無人知曉;或者有不知名的收藏家在機緣巧合下偷偷拿到手,從來沒拿出來在市麵流通。隻憑著這點線索給我爺爺平反,概率實在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謝謝劉局關心,我會去設法查查。”我沒有退縮。許家因為這件事,已經犧牲了整個家族,直覺告訴我,我父母的死,以及四悔齋的那塊匾額,一定也與這玉佛頭,和許一城有關係。我是許家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個人,隻有查出真相,才能給許家一個明白的交代。


    我膽小,我也怕事,但這事太大了,大到我不能逃避。


    看到我表了態,劉局側身對黃克武道:“黃老爺子,您覺得這樣行麽?”


    黃克武伸出一個指頭,遙遙點著我的腦門:“看在五脈的份上,我多給你個機會。要麽你證明許一城是清白的,要麽你找回玉佛頭。兩個條件你隻要完成一個,我就同意許家重回鑑古學會。”


    這老爺子性烈如火,其實心思一點都不簡單。看起來他大度,其實難度一點沒變,反而還有所增加……


    劉局環顧四周,又問藥來、沈雲琛,劉一鳴三位。前兩位不置可否,應該是默許了。一直閉目養神的劉一鳴睜開眼睛,隻說了一句:“也算公道,就依老黃的意思吧。咱們都做個見證,免得小許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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