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可講,但並沒有那麽纏綿悱惻。”


    杜秋娘將紫檀琵琶擱在身邊,悠悠道:“我聽薛姊姊說,那傅練慈生得美貌絕倫,又擅奏五弦琵琶,技藝之精湛,多年前的長安城中,無人能與她相比。傅練慈二十來歲時,有一位西川富商斥巨資為她贖了身,納她為妾,傅練慈隨富商來到成都,從而與薛姊姊相識成為了好友。後來,傅練慈厭倦了為人妾的日子,便讓那富商給她一紙休書,又返回長安去了。她在曲江旁買下一座宅院,重新彈起琵琶,沒過多久聲名再起,為了能進她的院子一睹芳容,長安城中的王孫公子恨不得浪擲千金,而她卻隻挑想見的才見。崔郎你說說,她是不是活得特別瀟灑自在?”


    崔淼含笑不語。


    杜秋娘嘆了口氣:“按說,她本可以一直這樣瀟灑地過下去,可是偏偏遇上了一個人。就因為那個人要專寵她,曲江旁的院子隻能重門深鎖,傅練慈的琵琶從此也隻能彈給他一個人聽,狂蜂浪蝶們都跑了,所有的真心假意也統統散去。按照傅練慈一向的言行,大家都推想她是被迫的,甚至還在暗暗盼望著,有朝一日她能突破束縛,重新變回那個豪放不羈、自由自在的性情女子。可是,所有的人都失望了。”


    直到此時,崔淼冷淡的目光中方才閃出一星亮澤。他問:“難道說,傅練慈是心甘情願放棄自由的?”


    杜秋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繼續道:“她在曲江旁的宅院中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銷聲匿跡了整整十年。最好的年華就這樣一擲而去,卻沒有絲毫留戀。直到貞元二十年,那個專寵她的人逼她離開長安。”


    “哈!霸占了人家整整十年,到頭來就一腳踢開?”


    杜秋娘笑了笑:“也可以這麽說吧。傅練慈不願意走,但那個人的命令她更不敢違抗,最後隻能無奈地返回成都來了。因為她心意彷徨,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三個月後才遊蕩到成都。這時,已經是永貞元年的元月。”


    又是永貞元年。


    崔淼凝視著香熏爐中的火光,不知在想什麽。


    “又過了一個月,新皇即位的詔書傳到西川,傅練慈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趕走。”杜秋娘道,“再過半年,先皇因病禪位,不久便駕崩了。傅練慈從此定居在成都,徹底過起了隱姓埋名的日子。直到元和十一年的秋天,她將那人所贈的紫檀琵琶交給白樂天後,便投江自盡,走完了這一生。我覺得,她應當走得了無遺憾。”


    崔淼將目光轉回到杜秋娘的臉上:“恕我愚鈍,秋娘所謂的自由與知音兼得,指的就是傅練慈嗎?可為什麽在我聽來,她的人生是個純粹的悲劇?”


    “悲嗎?”杜秋娘悵然地說,“崔郎有所不知,像我們這種身份的女子,對於幸福的祈盼自與良家女子不同。我們並不奢望天長地久,也從不敢想什麽相夫教子、舉案齊眉。何況,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我們還不見得能過下去。比如薛姊姊吧,與她有過情緣的人,並無一個能修成正果,所以這就是我們的命啊。但是沒關係,隻要曾經得到過一份真心,就足夠了。崔郎你想,當初如果傅練慈被納入宮中,即使得了一個妃子的封號,從此卻隻能在深宮中耗盡一生,再不見天日。這與她為他獨守宅院,根本就是兩回事。所以,那人在登基之前放她走,在我看來,便是最難得的情義了。”


    沉默片刻,崔淼道:“恕我直言,從男人的立場來看還是自私,不過換一種方式罷了。”


    “你!”杜秋娘大為掃興,憤憤地說,“和你說不清楚!”她伸腿下榻,誰知剛踩到地上,卻像踩到一堆棉花。身子晃了晃,便重新軟倒在榻上,頭上冒出冷汗。


    “崔郎,我的頭好暈,怎麽……”杜秋娘向崔淼伸出手,可是他的輪廓越變越虛,漸漸化成一團迷霧。她摸不到也抓不住,隻能頹然倒下。


    崔淼一手摟著杜秋娘的嬌軀,一手推開房門,初夏的清風瞬間灌入,衝破了屋內的重重鬱結。


    一個黑衣人從門外姍姍而入,身上卻帶著星辰點點。“這是什麽?”崔淼在她的肩頭隨手一撚,原來是一枚螢火蟲。


    “怎麽磨蹭了這麽久?”聶隱娘隻要一開口,便是萬年不變的淩厲語氣。


    崔淼對著掌心輕輕吹了一口氣,目送著螢火蟲飛進夜色中不見了,才輕笑道:“我也不知為什麽,今天的香起效比平時慢,結果她就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把她幾輩子的心裏話都說出來了,聽得我十分尷尬啊。唉!迷魂香就是這點不好,把人迷暈了不算,還會誘人說出清醒時說不出口的話,我卻未必次次都想聽。”


    “少矯情了,我看你聽得十分暢快嘛。”聶隱娘可不會對他客氣,扭頭嗅了嗅,“味道很特別啊,這就是迷魂香氣嗎?”


    “不,這是龍涎香。”


    “龍涎香?”


    崔淼掀開香熏爐的蓋子,用銀簽子撥動著香灰道:“我知道了,應該是龍涎香的緣故,使混在其中的迷魂香起效變慢了。而且,龍涎香氣把迷魂香的味道完全掩蓋了,我原先還有些擔心會被她發現呢。”


    在他說話之際,聶隱娘已經麻利地把杜秋娘五花大綁起來,還在嘴裏塞了團絲帕。饒是崔淼的迷魂香厲害,這麽折騰杜秋娘居然都沒醒。


    “走吧?”聶隱娘把杜秋娘往肩上一搭,又在門邊駐足道,“要不要給薛鍊師留個信?否則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算了。不留信,薛鍊師就會當是杜秋娘自己走了。”崔淼伸手拿起榻上的紫檀琵琶,笑道,“這件好東西還得帶上。”


    院門前,已有一輛馬車在靜靜等候。待聶、崔二人將杜秋娘弄上車後,鬥笠遮麵的車夫輕輕一鬆韁繩,馬車便在星月的指引下,悄無聲息地向浣花溪頭駛去。


    走了好長一段時間,聶隱娘打破沉默,說道:“原來龍涎香的味道是這樣的。”


    “隱娘也知道龍涎香嗎?”車內月光朦朧,隻能隱約照出崔淼的輪廓,看不清表情。


    “我隻聽說過龍涎香之殺。”


    “龍涎香之殺?這名字有趣,是什麽意思?”


    聶隱娘道:“龍涎香之殺,指的是永貞元年前後發生的一係列刺殺案。”


    崔淼看著聶隱娘,笑得有些邪魅。


    “你笑什麽?”


    “我覺得,龍涎香之殺這幾個字,和隱娘倒挺般配的。”


    “非也。龍涎香可不是尋常刺客能有的。”從聶隱娘的冰冷語調中竟透出一絲罕見的敬意,“之所以叫做龍涎香之殺,是因為刺客每殺一個人之後,都會在現場焚起龍涎香。龍涎香氣彌久不散,而且與眾不同,絕對不會引起混淆。”


    “所以,刺客是用龍涎香作為標記咯?”


    聶隱娘反問:“龍涎香可是一件稀罕之物,崔郎以為,刺客為何非要用龍涎香做標記呢?”


    “龍涎香又名天子之香,莫非……刺客是代表皇帝而行刺殺?”崔淼一拍大腿,“多半就是!普通人怎麽搞得到龍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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