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嘆息一聲:“更令人痛心的是,不久後便有證據表明,李諒的罪名完全是被捏造出來的,也就是說,他是蒙冤而死的。”


    韓湘喃喃自問:“難道我真的殺了一個冤魂?”


    “怎麽可能?人是不能死第二次的。”裴度慈愛地看著韓湘,“我倒想起來了,李諒似乎還有一個兄弟。”


    “兄弟?”


    “是的,也同李諒一起被抓,遭到嚴刑逼供要他指認其兄謀反,他寧死不從,被刑訊而亡了。”


    韓湘怒火中燒,一拳砸到案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裴度平靜地說:“據老夫所知,天理和王法並非一直都在,但是,它們終究都會在。”


    韓湘愣住了。


    少頃,裴度又道:“我聽你的描述,這個自稱李復言的人身有痼疾,卻不肯延醫治療,還聲稱有冤屈。所以我在想,此人會不會正是李諒的那個兄弟?”


    “可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李諒是明正典刑的。他的兄弟隻是證人,被刑訊逼供而死,我估計屍體就被隨意丟棄在野外了事,未經仔細查驗。說不定他的命大,又活了過來。”


    “這麽看來……”韓湘越想越有道理,“倒是很有可能!他死裏逃生,蟄伏多年後來到長安,就是為了報當年之仇!”轉念又一想,“可是他要報仇,怎麽報到段成式和我的頭上了?”


    “因為李諒案當時的禦史中丞,即案件的主審官員正是武相公。”


    “什麽!”韓湘驚道,“我不信武相公會做出那等傷天害理的事來!”


    “他沒有做。”裴度的語氣有些奇怪,“當時真正辦理案件的人是吐突承璀。”


    韓湘目瞪口呆。


    “實際上,事後為李諒平反的才是武相公。”


    韓湘明白了。本應負責案件的禦史中丞武元衡靠邊站,吐突承璀卻越俎代庖,草菅人命,而武元衡隻能在事後略作補救。此案背後操縱者的身份不言而喻了。“李復言”卻隻知向當年的主審官員復仇,想必叔公也是因為和武元衡的密切關係,被一併當成了復仇對象。


    是“李復言”錯了嗎?韓湘悲哀地想,不,他沒有錯。即使武元衡和韓愈並未實際介入此案,但他們不也是袖手旁觀,冷漠地看著好好的一個官員和他的家人被活生生地逼死了嗎?而“李復言”明明已將自己裝入彀中,卻在最後關頭以死相逼,意欲使自己免遭吐突承璀的毒手。相形之下,他的行為要高尚得多,也寬宏大量得多。


    韓湘的心刺痛難忍。隻因自己無意中給予的友善,“李復言”便放棄了復仇,而自己卻親手殺死了他。


    韓湘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沒有當著裴度的麵落下淚來。


    過了好一會兒,韓湘才能繼續往下講。裴度再沒打斷過他。官衙的鍾敲午時,韓湘正好說完了最後一句話。裴度立即便問:“李彌在哪裏?”


    僕人把李彌帶上堂來。如今他的樣子已十分整齊,隻有眼神依舊呆滯得嚇人,對裴度慈愛的問話也沒有絲毫反應。


    韓湘說:“他什麽人都不認得,也完全不會講話了。”


    裴度長嘆一聲,目光落到李彌的手上。早已變形的金簪從握緊的拳頭中探出來,指縫間滑落幾縷絲線,很難分辨出原先的顏色了。


    裴度曾聽裴玄靜講述過這支金簪背後的故事。他知道,這是一位父親對女兒充滿歉疚的愛。他更知道,這位父親正是為了救自己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永遠失去了和女兒團聚的機會。而自己,卻從未替那個可憐的女孩做過任何事,任由她被殘酷的命運吞噬。這支金簪中凝結著女孩的結局,將永不為人所知。很可能眼前這個癡呆的少年是知道的,但少年拒絕把那一切說出來,為了替女孩保持最後的尊嚴,他決定從此不再對這個世界說一個字。


    裴度不由閉了閉眼睛。作為一位帝國的宰相,他深知“家國天下”這四個字本就意味著犧牲,再多的鮮血也不會令他的信念有絲毫動搖。可是今天,他仍然感到了劇烈的心痛——


    這樣真的對嗎?


    也許,裴玄靜的話是有道理的。真相就是真相,不該因為任何觀念而改變。沒有真相,就沒有正義,更沒有救贖。


    裴度吩咐僕人為李彌準備住處,好生照顧他,又對韓湘道:“你也累了,就在留守府裏住下吧,好好休息。”


    “是。”韓湘答應著,又問,“京城那邊的事情怎麽辦?”


    “京城的什麽事?”


    韓湘讓裴度給弄糊塗了:“好多事啊!段成式怎麽洗脫冤情?《辛公平上仙》的幕後策劃者到底想幹什麽?他們的陰謀是否會危害到聖上?所有這些事情都關係重大,必須立即採取行動啊!”


    “採取行動?”裴度嘆道,“隻怕鞭長莫及啊。”


    “啊?!”


    裴度輕輕地拍了拍韓湘的肩膀:“聽老夫的話,少安毋躁。我想,長安那邊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了。”


    韓湘度日如年地熬過了三天。第四天的傍晚時分,終於等到了裴度的召喚。


    剛一踏進裴度的書房,韓湘就被裴度的麵色嚇著了。


    他不由自主地厲聲問:“裴相公,出什麽事了?”


    裴度指著書案:“長安來函,你讀一讀吧。”


    將書信匆匆掃過一遍,韓湘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截、截舌!”


    “怪我,都怪我啊!”裴度啞著喉嚨說,“我不該任由玄靜陷入宮中而置之不理,隻是一味抱著幻想,指望她會在宮中磨礪了性情,並最終改變想法。可嘆啊,這些都隻是我的一廂情願!”他痛心疾首地連連搖頭,“我早該料到會有今天!”


    韓湘急問:“為什麽?為什麽聖上要對靜娘下如此毒手?她做錯了什麽!”


    “你沒看見信上寫的嗎?因為玄靜說了大逆不道的話,所以才會被處以截舌之刑……”頓了頓,裴度慘然一笑,“唯一的好消息是,《辛公平上仙》一案告破,段成式洗脫罪名,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吧。”


    “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韓湘還在一個勁兒地翻看書信,“這裏沒寫啊!我不明白,靜娘到底說了什麽話呀!”


    “我想……我知道她說了什麽。我還知道她為什麽要那樣說。”裴度沉痛地說,“玄靜她恨我,更恨聖上!”


    “恨您?恨聖上?”


    “因為她親眼目睹我射殺了崔淼,並且她相信,正是聖上命我這樣做的。她之所以在宮中隱忍兩年,目的就是要查明崔淼的死因。她想弄明白,崔淼這個江湖郎中到底犯了哪條死罪,竟使他不得不死。這一次,她一定以為找到了答案,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忤逆聖上,因為她要為她所愛之人鳴冤啊!唉,就像……李諒的兄弟要為他的兄嫂鳴冤一樣。”說到這裏,裴度看著目瞪口呆的韓湘,長聲喟嘆,“我隻道玄靜是個執著的孩子,願意尋根究底,卻不想她還如此剛烈。我真的很後悔,沒有早一點告訴她——崔淼沒有死,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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