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


    裴玄靜的思路被打斷了。馬車緩緩停在一座院落前,灰白色的燈籠光下,柿林院的牌匾朦朧可見。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回到了大明宮。柿林院位於大明宮的西側,從太極宮沿夾道而來,經右銀台門入大明宮,一過翰林院,便到了柿林院。去裴玄靜修道的玉晨觀,還要繼續向東北方向走一段路。


    宋若昭輕聲說:“明天我將向聖上講述今夜的異象,並一口咬定其為鬼神所為,柳國師亦能佐證。假如聖上召見鍊師核實……”


    裴玄靜道:“我隻知一切異象均遵天命,一切天命均循人力。人心比天大。”


    “鍊師。”宋若昭的嗓音微微顫抖。


    裴玄靜拉住她的手,小小的剪紙就在兩隻冰涼的掌心中間。裴玄靜感到宋若昭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將紙片推回來,如同耳語般地說:“請裴鍊師留著它,我才能放心。”


    踏上柿林院前的台階,宋若昭回眸一笑。恍惚中,裴玄靜仿佛看到宋若華、宋若茵都站在宋若昭的身邊,向自己露出微笑。裴玄靜情不自禁地握緊拳頭。掌心裏,是她和宋若昭,不,是她和宋家姐妹們剛剛達成的小秘密。但在大明宮中,會有小秘密的容身之處嗎?


    裴玄靜怎麽也不曾料到,自己行動起來以後,竟會與隱含大唐國運的奇書《推背圖》狹路相逢。


    迎麵刮來大明宮中的風刀霜劍,淩厲更甚以往。


    次日天氣晴朗。久違的陽光遍撒在太液池上,又從水晶盤一般的冰麵反射出來,大片的金光熠熠,耀得人眼花繚亂,感覺上卻更冷了。


    郭念雲由一群宮娥陪伴著,匆匆朝清思殿走去。寒風拂麵,夾帶著清晰的人聲,忽然從太液池上飄過來。


    陳弘誌?郭念雲停下腳步。


    前方不遠處,凍得硬邦邦的冰麵上破開了一個洞。數名黃衣內侍正圍在冰窟窿的旁邊,垂首肅立,聽陳弘誌訓話。


    隻見他激動得臉紅脖子粗,伴著每一次叫囂,大團大團的熱氣從嘴裏嗬出來,化成一個個圓形的霧圈。


    “你們怎敢跑到這裏來取冰!砸得‘嘭嘭’亂響,驚擾了聖駕,你們吃罪得起嗎?”


    有人辯白了一句:“請陳公公息怒,今年太液池凍得特別牢,取冰不易。我們好不容易才發現這一塊的冰麵比較薄,所以就……”


    “所以就偷懶?”陳弘誌圓睜雙目,“你們不知道聖上特別要清淨嗎?”


    “知道。可是陳公公,清思殿離著還遠呢。我們砸冰的聲音傳不過去……”


    “放屁!太液池都凍成一馬平川了,風又這麽大,呼啦啦地一吹,什麽聲音都能傳得好遠!”陳弘誌咬牙切齒地罵道,“我告訴你們,萬一讓聖上聽到什麽,原來我還打算幫你們說幾句好話,你們要是如此不知好歹,我就不管了。到時候聖上發起火來,會是什麽結果你們心裏明白!”


    負責冰窖雜役的內侍怎敢與陳弘誌為敵,見他出言威脅,趕緊齊刷刷跪倒在刺骨的冰麵上,求饒道:“李公公饒命,是我等豬油蒙了心,幸得陳公公指點,我等知錯了!”


    “快滾!”


    內侍們收拾了鏟鑿,擔起裝滿冰塊的木桶,正打算落荒而逃。陳弘誌又道:“差點兒把正事給氣忘了!你們二人隨我將這桶冰送去清思殿。”


    內侍們答應著跟上陳弘誌,剛走到岸邊,郭貴妃在上麵悠悠道:“陳公公忙啊。”


    陳弘誌一驚,連忙換了一副嘴臉,諂媚道:“貴妃娘娘,您在那邊站著不冷嗎?”


    “陳公公不冷嗎?”


    “啊,不,奴不敢吶。”


    郭念雲向陳弘誌招了招手,他不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


    “貴妃娘娘有什麽吩咐?”


    郭念雲收起笑容,低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我見他們在此鑿冰,怕響動太大,所以……”


    郭念雲打斷他:“我是問你為何要送冰去清思殿?”


    “這……”陳弘誌的眼珠轉了轉,訕笑道,“貴妃娘娘不會忘了吧,清思殿中有一個於闐白玉大盤,專門用來盛放冰塊的……”


    “胡說!”郭念雲嗬斥,“那東西隻在酷暑時節才會拿出來,用以防暑降溫。如今正值隆冬,取暖還來不及,怎會用到那個?”


    陳弘誌垂頭不語。


    郭念雲看著他:“難道是……”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陳弘誌又抬起頭來,用古怪的語調問:“貴妃娘娘有多久沒見過聖上了?”


    郭念雲被戳到痛處,臉色又是一變,冷笑道:“我是有一段時間沒見到聖上了。不過我記得,陳公公仿佛也有一段時間沒來長生院了?”


    “是是,最近太忙,聖上這邊一時走不開……”


    “是嗎?我還以為陳公公有了別的打算。”


    “怎麽會?”陳弘誌賠笑,“奴又沒吃了熊心豹子膽。”


    郭念雲麵沉似水。


    陳弘誌往前湊了湊,用極低的聲音道:“奴這心裏頭害怕得緊,所以不敢說。”


    “說。”


    “聖上每日服用的仙丹,已經從一粒加到了三粒。”


    “三粒?”郭念雲死死地盯住陳弘誌。


    “正是。所以聖上終日感覺腹內燥熱,難耐之際便需以冰塊緩之。”


    郭念雲朝等在太液池旁的兩名內侍望去。雖然隔著一段距離,還能看出他們在冰桶旁凍得簌簌發抖。


    “這麽嚴寒的天氣,還要在殿內放置冰塊,他怎麽受得了……”她的嗓子哽了哽,隨即恢復了高傲的神態,對陳弘誌點頭道,“陳公公當真不易,辛苦你了。”


    陳弘誌滿臉謙卑地回答:“貴妃娘娘言重了,奴婢隻是在盡本分。”頓了頓,又小心地問,“貴妃娘娘若是沒有別的事,我還得趕緊讓他們把冰抬去清思殿。”


    郭念雲默默地點了點頭。


    陳弘誌未及轉身,郭念雲又道:“不過我還想提醒陳公公一句,抽空常到長生院來走動。雖說陳公公沒有別的打算,但看如今聖上的情形,我倒有些替陳公公擔心呢。”


    陳弘誌渾身一凜,不敢抬頭去看郭念雲,含混地答應了一聲:“是。”


    陳弘誌領著兩名內侍,抬起冰桶朝清思殿去了。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清思殿前的禦階上,郭念雲才對身旁的宮婢道:“回去。”


    “回去?”宮婢問,“娘娘,咱們不去清思殿了嗎?”


    “不去了,我可受不了那個凍。”郭念雲扭頭便走,幾步之後又道,“你去三清殿走一趟,請柳國師今日午後到長生院來,就說我有要事找他。”


    6


    上元節後接連數日,長安的天空一直陰霾沉沉。酷寒逼得人渴望來一場狂風暴雪,也比這樣不死不活地耗著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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