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為何不招那名宮婢來盤問呢?”


    “裴鍊師應該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吧。彼時,我與內給事公公商議了半天,拿不定主意,隻好去東宮求見太子,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太子殿下聞言十分震驚,待要召喚那名宮婢盤問時,才發現她已經逃跑了。”


    “逃跑了?”


    “對,衣服細軟都帶走了。可不是逃跑了嗎?”


    裴玄靜皺起眉頭:“逃出宮有那麽容易嗎?”


    “裴鍊師有所不知。大明宮戒備森嚴,要逃走自是不可能的,但東宮就不那麽嚴格了。先皇仁慈,在他為太子的那些年裏,東宮的內侍宮女們過得都很舒服自在。”


    半晌,裴玄靜道:“所以,曾太醫的祖傳方書被這名東宮婢女偷走,算是坐實了。”


    “還能是誰呢?”曾太醫反問,“太子殿下本要把責任擔起來。但我和內給事公公都考慮,此事說大不大,何必再鬧得滿城風雨呢?況且方書流入民間,能夠造福百姓,其實不無裨益。於是我們便一起向太子殿下提議,還是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太子殿下也就應允了。再後來,慢慢地大家都把這件事忘掉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記得,那個宮女姓崔。”


    裴玄靜本來在垂首思索,聽到曾太醫的這句話,她的睫毛微微一顫,抬起臉來:“請問曾太醫,這名崔姓宮婢懂醫術嗎?”


    “那怎麽可能?”


    “也就是說她不懂。那她如何知道這卷方書珍貴,會想冒著極大的風險去偷呢?”


    “……應該是有所耳聞吧。”


    “可是僅憑耳聞,又沒有醫術學養的底子,她怎麽看懂以特殊規則秘寫的方書呢?”


    曾太醫一愣:“以特殊規則秘寫?裴鍊師的話,老夫不太明白。”


    “您不明白。”裴玄靜點了點頭,又問,“曾太醫認識賈昌嗎?”


    曾太醫再一愣:“哪個賈昌?哦……裴鍊師是不是說那個,曾為玄宗皇帝馴雞的賈昌?”


    “正是。”


    “倒是沒打過什麽交道。我好像聽說,賈昌幾年前就死了。”


    “對,就死在春明門外,先皇為太子時替他造的院落中。”


    曾太醫疑惑:“裴鍊師提起此人是因為……”


    “不為什麽。”裴玄靜回答。


    曾太醫已經把他所知道的都說了出來。或者說,他隻被允許知道這些。他的任務就是如此簡單,而且可笑。當然,對於皇帝布置的任務都必須兢兢業業地去完成,不管有多麽簡單,而且可笑。


    裴玄靜行禮:“多謝曾太醫為妾診病,辛苦了。妾告辭。”她不理會曾太醫驚詫的目光,起身向外走去。


    “裴鍊師,裴鍊師!”陳弘誌又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冒出來,追上裴玄靜。


    裴玄靜停下腳步:“陳公公,還有什麽吩咐嗎?”


    陳弘誌欲言又止。


    看著他扭捏的樣子,裴玄靜微微一笑:“煩請陳公公轉告聖上,今後就不必讓曾太醫這樣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來撒謊了。叫人看著,心裏很不好受。”


    “撒謊?”


    “難道不是嗎?”裴玄靜冷然道,“另外還請陳公公轉告聖上,我與聖上談的條件,是他自己答應的。君無戲言。當然他是天子,假如他想反悔,誰也奈何不得。但他身為一國之君,卻企圖以謊言來搪塞於我,實在有失身份。”


    陳弘誌聽得瞠目結舌。


    “請陳公公將我的話,都如實據報聖上吧。”


    陳弘誌說:“裴鍊師,您這不是想要我的命嘛!”


    裴玄靜嫣然一笑:“也對,是妾唐突了。那陳公公就對聖上說,是我不識好歹吧。”


    如果崔淼的母親僅僅是偷出醫書的宮婢,那麽王皇太後在認出崔淼後,最合理的反應是對他說明實情,命他交還方書或者幹脆把他召入太醫院中,豈不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哪裏用得著遣人暗示他逃走,還威脅說否則就會有殺身之禍!大唐自建國以來,不論皇家內部的鬥爭多麽慘烈,對待普通百姓卻一向通情達理,具有皇室的高貴氣度。況且,崔淼是死在叔父箭下的。若非崔淼的生死關乎到大唐乃至皇帝的安危,以叔父的為人,又怎可能濫殺無辜?


    曾太醫的敘述本就破綻百出。而且,他既不知道方書是以特殊規則秘寫的,也不知道方書與賈昌有關係,更不知道崔淼是隨了養父才姓的崔,而非母親。所以綜上種種,隻能使裴玄靜得出一個結論:他所說的統統都是謊言。


    她轉身又走,陳弘誌再次追上來。


    “裴鍊師,”他說,“咱家不知鍊師和聖上之間有什麽約定,但我知道,人再強強不過天去。咱家是覺得,假如鍊師錯過了這次機會,依照咱家對聖上性子的了解,隻怕鍊師這輩子都別再想有下一次機會了。”


    他見裴玄靜沒有立即反駁,便繼續道:“鍊師在宮裏已經待了兩年多。隻要聖上願意,可以讓鍊師就這麽一直待到死。鍊師以為,這樣值得嗎?”


    像所有的閹人一樣,陳弘誌的嗓音女裏女氣的,但他說的內容相當冷靜,沒有半點感情色彩。


    “不論鍊師想做什麽,達到什麽目的,光這麽待著,恐怕不行吧。在咱家看來,如今聖上算是給了鍊師一個台階下,鍊師還是別太較勁為好。隻有抓住這個機會,鍊師才能再見到聖上,也才有可能離開大明宮。您說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在大明宮深邃的夜色中,裴玄靜的雙眸如晨星般明亮。遠處,長安城的萬家燈火正在漸漸黯淡下來,快要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了。


    陳弘誌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裴玄靜說:“那就煩請陳公公去回聖上,說我想保存那些……寫著方子的粉箋。”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陳弘誌的眼睛一亮:“好,我這就去為裴鍊師懇求聖上,請他開恩。”又欣喜地補充了一句,“這下可好,咱家總算能向聖上交差了。”


    這突然表現出來的單純喜悅令裴玄靜很意外,她發現,陳弘誌就像隨身攜帶著許許多多的麵具,根據需要,隨時可以拿一個出來換上。而一旦戴上某個麵具,他就從內而外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裴玄靜想了想,問:“陳公公可知,聖上怎麽又會想起玉龍子之事?”


    “玉龍子?”陳弘誌瞪大眼睛。


    “難道聖上不是要我尋找真玉龍子的下落嗎?”


    “哦,不是不是。”陳弘誌搖頭道,“聖上倒是沒有對我提過。不過據咱家猜想,聖上這次想讓裴鍊師查的案子,應該與佛骨有關。”


    “佛骨?”


    第二天,陳弘誌的話就得到了證實。他來到玉晨觀中,給裴玄靜送來了一個錦匣,崔淼書寫的粉箋整整齊齊地疊放其中。裴玄靜百感交集地接過錦匣,就在這一瞬間,她心中的仇恨似乎略有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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