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發生後,不出他所料,「情歌」成了他畢生傑作,普受世人所歡迎。然而,他的才氣卻未到此即告終。他以虛構的桂川殉情案為藍本,創作出了稱之為續集的菖蒲殉情事件。連殉情失敗,被救活的事都寫出來了。於是他便又非照和歌裏所寫,造成第二樁事件不可。


    這樣想來,菖蒲殉情案裏的諸多謎團便可迎而解。首先是開往千代浦的火車上的腹痛。這是由於河川決堤,火車誤點,照這樣下去,火車駛抵千代浦的時間,會比和歌裏所寫延遲數小時之久,是他所擔心的。因此,他裝著肚子痛,上了火車,在別處過了一夜,然後改搭天明時分抵達千代浦的列車。因此當他下到站上時,非有黎明的梵鍾之聲,把殘下重疊的雙影砍斷不可。掛軸背後的名字,該也是他自己寫上去的吧。這麽說,那個名字與文緒的相似,便不算偶然了。


    換了房間,也是因為「復甦」的創作,是憑好久以前來到這水鄉時投宿的房間的印象而寫的,而且朝陽還比什麽都重要的緣故。其它房間都麵向屋後的河流,隻有這個房間可以照到朝陽。


    「仍在一瞬即逝的朝陽裏,欣欣綻放」,此花非在朝陽裏綻放不可。


    還有那朵復甦的花。當他進了房間時,發現到第三朵花也枯萎了,於是在第二天早上外出,在河邊折來了複合他復甦過來時,會開第二朵的花。老闆說出外回來時,茫然若失,把雨傘都帶到樓上去了。這大概是把花藏在傘裏頭,以免讓朱子看到的吧。


    朱子之死,應該是不測的,他不會想殺她才是。朱子是「復甦」與事實,在瑣細的地方不符的重要證人,但小小的虛構,每個歌人都不可免,我也認為苑田還不至於壞到那個地歩。


    隻有一點:我想苑田在偽裝殉情之後的自戕,是開始即有的決心。完了「復甦」後,苑田領悟到做為歌人的生命,已經在這五十六首裏燃燒淨盡了。對於和歌,他不再有纏眷戀。做為一個歌人,完成了傑作「復甦」,已經可以滿意了,剩下的是為了給菖蒲殉情案更多的現實感,同時也為了使自己的名字以一個悲劇歌人流傳後代,他毫不猶豫地選揮了死,做為結束。


    然而,殉情未遂後,他還需要三天生命。為了讓人們相信「復甦」確實是殉情事件後寫成的,他必須讓大家看到他一連三天,著了魔一般地苦吟苦寫。我猜,實際上他在那三天裏什麽事也沒做,隻是茫然地從窗口望著車站那邊的吧。老闆進來時,慌忙離開窗邊,是因為不願意讓人家知道他三天間無所事事。那麽這三天,是在偶然裏決定的日數嗎?不,我想,老闆已經告訴過我,菖蒲花的生命隻有三天,那麽苑田是存心仿照花的生命,使自己的死更富於戲劇性的吧!


    我這從一朵花所導引出來的新結論,究竟是不是真相呢?我沒法斷定。這一晚,我雇了船家,到水返腳去泛舟。在漆闇與燈籠火光包圍下,揀了苑田與朱子啟航的同一個時辰放棹而去。


    兩年前,在這條河流上,苑田與朱子的交情,真的是一個歌人以自己的作品做為藍本演出來的戲嗎?即使答案是對的,在隻能為和歌而燃燒熱情的苑田來說,他的生命裏依然擺脫不了空虛的吧。那種寂寥感,就算作品是空想的,也還是下意識裏織進去的。而在不同意義下,苑田晚年作品裏的陰影,我以為該是真實的。「情歌」和「復甦」,縱然是在紙上虛構出來的,它之為靠一個歌人的空虛感支撐而成的傑作,這一點應無可動搖。


    就像「復甦」裏所歌詠的夜晚,從流逝的雲絮裏射來了 一道月光,這時船家忽地停了槳,用燈籠來照照水麵。像一條黑帶子的河麵上遊,有什麽東西描著無數的線倏漂流下來。


    「是菖蒲呢!上頭開的,昨日的雨水把它們給拔起來了。」


    花趕上了小舟,從船舷兩側包圍似地往下遊飄去。白的、紫的,交織成各種不同的花紋,使闇夜裏的河流,仿佛披上了一件花衣。我覺得,眼前描著短暫的線條,從漆闇到漆闇漂流過去的花,好似就是苑田所遺留下來的幾千首和歌裏的無數語詞;必覺得那正是和苑田有過感情的女人們的生命裏的殘燈。


    縱然苑田的歌是虛構的,而成為和歌的犧牲的女人們的情,應當是真實的。桂木文緒、依田朱子,還有阿峯和琴江,,無一不是在給苑田的真情實意裏,各各綻其花朵,又讓它凋謝。


    我好想在胸臆裏雙手合十,向這些不住地流逝的花膜拜一番。因為我禁不住地想祈求:文緖的生命,朱子和阿峯的生命,還有和苑田僅僅有過一夜之緣的那些紅燈下的女人們的生命,但願在死後的永恆的漆闇裏,同樣地以那種花的顏色浮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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