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周後。


    冬日初臨, 早上吐出的第一縷氣已經化成霧。


    陽光照耀在教室地上, 如積水空明。沈晝葉坐在圖書館角落一排, 前麵盡是來寫論文作業的學生,手機微微一震。


    沈晝葉那時正把自己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搬, 聞聲將手機拿起來看,消息欄裏是陳嘯之發來的一張圖片,裏麵是她買的屎藍色純色圍巾, 配文一行:


    “就你這破審美。”


    他都不用發語音, 句號裏都充滿了輕蔑。


    沈晝葉:“……”


    不是說好了買什麽都不嫌棄嗎, 現在連我審美都一起罵,男人的嘴騙人的鬼,我把我最愛的卷福色圍巾挑給你你還挑三揀四——沈晝葉十分生氣, 恨不得跑到屏幕對麵掐死那個正準備去上課的陳教授,最終卻礙於他是老板,隻發了個小黃雞表情包,表達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憤懣。


    陳嘯之沒回, 應是開始上課了。於是沈晝葉坐在圖書館, 開始苦悶地進行第三十二次推演。


    ……毫無頭緒。


    連一丁點都沒有。


    沈晝葉覺得自己的課題已經陷入了怪圈:必然有問題,但不知道在哪。他們沒設計出新的實驗,因此隻是單純地建立假設並進行推演,但人的思維一般都在重複自己, 就像數理化考試時,自己很難檢查出自己的漏洞一樣。


    先不提她和陳嘯之這種恨不得得空就思索的頻率,舉個通俗易懂的例子:讓他倆去做自己初高中時的卷子, 哪怕隔了個十多年,解題的思路也還和那時的自己近似。既不會因為那時用泰勒現在就用洛必達,也不會那時用了夾逼現在就用麥克勞林……沈晝葉在前些年過年輔導表弟時拿自己的高二卷子試過一次,比對的結果,解題思路和當年的自己相差無幾。


    ——自己衝不出自己思維的誤區。


    麵前的公式和拉丁字母看上去像極了嘲諷的笑臉,沈晝葉用鉛筆一一點過,確保目前的進展準確無誤。


    下一秒,一個書包砰地落到沈晝葉麵前。


    她抬頭看,看見一個熟悉的麵孔,還有他一笑露出的滿口白牙。


    “加勒特?”沈晝葉一愣道。


    加勒特笑了笑,道:“好久不見,快兩個月了吧。”


    圖書館禁止喧嘩,尤其是逼近final的時候,圖書管理員揮著雞毛撣子巡視苦逼大學生,想談話必然要出門去。


    加州稍稍有些冷了,冬日氣溫不高,green library外朱紅噴泉嘩嘩作響,沈晝葉沒穿外套,摩挲著手裏的熱咖啡,小心翼翼地將毛衣領往上拉了拉。


    “你為什麽沒回我的短信?”那西班牙裔的青年問。


    灌木掩映,晴空湛藍。


    沈晝葉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以後會繞著我走呢。”


    加勒特:“這打算我也有……但是既然在圖書館見到了你,就說明我能得到個答案。還是你不打算告訴我?”


    沈晝葉撓了撓頭,十分直白地道:“……答案有的。最簡單的答案是,我對你其實,沒感覺。”


    “……”


    “我說話很直不會迂回,所以對你道歉。”沈晝葉謹慎地措辭了一下:“你的確是很不錯的男人,但我對你真的沒感覺。我本來……是想接觸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點兒……但是,做不到。”


    加勒特眉毛微微挑起,示意她繼續說。


    “這樣對你是不公平的。”沈晝葉委婉地說:“而且……”


    加勒特一愣。


    而且,她經曆了那場夢:夢裏有溫柔無垠的宇宙,小小的晝葉,她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在水中浸泡的夜晚,還有那個跨越時空的擁抱。


    但是沈晝葉終究沒說出來。


    加勒特半天沒說話,頗為納悶地道:“……我長到這麽大,還沒在女孩這吃過這種閉門羹。”


    沈晝葉聽出他語氣裏的釋然,眉眼一彎,笑道:“來走走麽?我給你講個故事。”


    沈晝葉和加勒特走在克羅瑟小徑上,她小指尖凍得通紅,側過頭去看那棕頭發、個子高大的年輕人。


    加勒特示意她說。


    “我隻談過一次戀愛。”沈晝葉溫暖地開口道,“和一個我五歲那年認識的一個男孩。”


    她笑起來輕融融的,眉眼彎起時令人想起陽光下的麥穗,萬裏金黃麥田。


    加勒特說:“不可能——”然後他的聲音停在了那裏,懷疑地看向沈晝葉。


    “太多年了,我都快忘光了,”沈晝葉誠實地說:“但我和他同齡,我生於四月的春天,他是年初冬天生人,他是我人生第一個關係那麽好的玩伴。”


    加勒特:“所以你是五歲初戀……?”


    “當然不是啦。”


    沈晝葉笑道:“才五歲呢,那可算不上初戀,本來就是個四處撒歡的年紀。他一開始對我很壞,可能是男孩對女孩天生抵觸……畢竟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戳一下就一個骨碌,一點也不好玩,不是個討他喜歡的小夥伴。”


    加勒特:“?”


    “但是。”


    沈晝葉停頓了下道:“……但那隻是開始,後來我說什麽他都會努力去做,我說我想去哪哪玩,無論多遠,他都敢帶我去,手拉手。回來後所有過錯都由他來扛,明明是我出的主意,他一定要把罪責都攬在自己肩上,說我會被打死……為此被他爺爺打了多少次來著……”


    沈晝葉想了想,有些害羞地笑了起來:“……我想不起來了,隻記得很多次。”


    加勒特沉默。


    然後沈晝葉想起那個小小的男孩,羞赧道:“可是分別的時候,是我第一次看他哭。”


    “他從來沒哭過……我小時候都懷疑他沒這個功能,淚腺壞掉了。”沈晝葉步履跳過紅杉,努力拚湊著那段記憶,說:“我抽抽嗒嗒哭鼻子說我不想走,說我想和隻隻一起玩,他就跟我一起嚎啕大哭,說他要和我一起上小學。”


    加勒特:“……”


    “很幼稚吧?”沈晝葉笑道:“那年紀就是這樣的。”


    “我後來隻是依稀記得我有過那樣好的朋友,記得五歲那年我們愛著彼此……是孩子能擁有的最純粹的愛意,和男女之情無關。”


    加勒特問:“你們後來又相遇了?”


    “是啊。”沈晝葉在陽光下點了點頭,笑道:“後來又遇到了,他在十五歲那年,成為了我的初戀。”


    “……”


    “——他是我第一任男朋友。”沈晝葉莞爾道:“也是唯一一任。”


    “我那時候很愛他。”沈晝葉說:“他也很愛我,我看他的眼就能明白這一點。可是我沒有能去比較的對象,畢竟他是第一個。”


    “……因此,我和他分手的時候,想都沒想過……”


    “從此再也不會遇到第二個,讓我怦然心動的人。”


    帕羅奧多晴空萬裏,冬日北風穿過沈晝葉一頭卷發,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努力沿著一條筆直的輔助線向前走,抱著的咖啡已經涼了。


    加勒特沉默了許久,道:“這不公平。”


    沈晝葉垂目,輕聲道:“……感情上從來沒有公平。”


    路上全是下課的學生,雪白大鳥飛掠胡佛塔,兩個人影子並著肩,沈晝葉看見自己的影子穿過細長樹枝。


    “所以你是一直忘不了他麽?”加勒特突然不依不饒地問:“那個男孩好到十年都忘不了麽?——真的那麽好的話,那你為什麽會對我笑?”


    沈晝葉一愣:“笑?”


    她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我向你丟飛機的那天。”加勒特現出一絲不忿,咬牙切齒道:“就是那節課,你對著我笑的樣子。別想抵賴,你為我動搖了。”


    沈晝葉那一瞬感到心裏發空,連胃都絞緊了。


    加勒特說的是真的,動搖也是真的——可那原因卻與他無關。沈晝葉有點想哭,堪堪忍住,低聲道:


    “……你寫下的那首詩,還記得嗎?”


    加勒特:“?”


    “你說我的眼睛就像風暴卷起的黑葉。”沈晝葉道:“……那是巴勃羅的詩。”


    “……他也這麽說過。”


    “……”


    沈晝葉茫然地往前走,鼻尖兒發酸,覺得自己對陳嘯之太執著。這麽多年中,似乎陳嘯之毫無負擔地在外瀟灑,唯有沈晝葉在做苦行僧。


    ——可感情從不平等。


    ……


    陽光灑在他們身後,前方sequoia hall有個cs的講座,一群學生絡繹不絕地往裏進,他們頭頂鳥影飛越人間。


    “你說得也太童話了。”加勒特終於開口說道,他聲音平和,卻又帶著絲顫意:“……怎麽搞得像你為他而生一樣。”


    沈晝葉笑彎了眼睛,問:“是嗎?那為什麽不能是‘他為我而生’呢?”


    加勒特停頓了下,冷漠道:“……隨便你。”然後他想了想,又不平地說:“而且,前提是這段感情持續到了今天——五歲的感情真的能持續到二十五麽?”


    沈晝葉軟軟地笑了笑。


    胡佛塔側白鳥成群飛過,冬日晴空萬裏。


    ……


    沈晝葉在教學樓樓前停下,說自己要進去拿東西再回圖書館,和加勒特道了別。她再回去的時候加勒特會換一個座位,以後見了麵也不會打招呼……前提是見麵的話。


    沈晝葉明白,自己對加勒特來說,隻是一場粗糙的怦然心動。


    沈晝葉目送加勒特離去,然後揉著凍得發紅的小指頭哆哆嗦嗦上樓。教學樓裏有空調,溫度卻不高,樓梯裏依稀傳來學生們討論問題的聲音。


    她隻裹著一件白色的毛茸茸毛衣,小心地站在小教室外,踮著腳向裏看。


    這是一節小班討論課,隻有十幾名學生,而且已經上完了。講課的教授——陳嘯之,兩指夾著白板筆,往黑板上寫著什麽。靠著桌子的他年輕銳利,襯衫袖口挽了兩截,寫板書時肌肉線條流利緊實,目光專注如星。


    怎麽看,都是沈晝葉夢中的樣子。


    沈晝葉越看越喜歡。


    ……


    下課,同學們收拾東西往外走,陳嘯之披上外套,第一時間拿手機回沈晝葉消息,正打著字又抬起頭,迭然看見在門外等著的小青梅。


    陳嘯之:“……”


    他要回消息的對象在陽光下,溫溫甜甜地笑了起來。


    陳嘯之吃驚道:“你不是在圖書館嗎?”


    沈晝葉跑過去,溫暖地說:“和人聊著天走過來的。我來探班不好嗎?”


    陳嘯之一瞬沉默。


    下一秒他大步向沈晝葉走去,那步伐堅定不移,將身上風衣一脫,圍上女孩肩頭。


    然後陳嘯之冷冷地說:“你還要不要命了?穿件毛衣就往外跑?不嫌冷?”


    沈晝葉裹著他的衣服,鼻尖被凍得泛紅,笑眯眯地說:“冷呀,所以來搶你的外套啦。”


    陳嘯之:“……”


    那句話簡直膨脹到了極點,沈晝葉卻說得毫無愧意,陳嘯之麵無表情地看了沈晝葉一會兒,然後將風衣用力一攏,把小混蛋裹在裏麵。


    小混蛋眼眉彎彎,像被折疊又被花汁浸潤的晨星,簡直是最招他疼的模樣。


    陳嘯之:“……”


    沈晝葉暖融融地說:“比我的暖和。”


    “屁話這麽多,”陳嘯之惡狠狠道:“小心我揍你。”


    他凶狠地說著,把自己長圍巾扯下來,小心翼翼地裹住了麵前像小山雀一樣的女孩子。


    …………


    ……


    十一月末,窗外冬陽燦爛,寒風凜凜,辦公室裏暖氣十足,摻雜著一股高樂高香味。


    室內,沈晝葉小聲抱怨:“我不要喝高樂高。憑什麽你喝咖啡我喝高樂高,太小屁孩了……”


    陳教授泡水的動作一頓,冰冷道:“你胃炎好了?”


    沈晝葉秒慫,片刻後小聲道:“不是胃炎,是十二指腸潰瘍……”


    陳嘯之瞪了她一眼,沈晝葉立刻沒了聲響。


    陳教授將熱高樂高放在姓沈的嬌氣包麵前,自己卻也沒磨咖啡,照顧嬌氣包脆弱的小情緒,隻倒了杯熱水,回到桌前,眼神專注地盯著屏幕。


    沈晝葉趴在茶幾上,一顆毛茸茸的腦袋一點一點的,過了一會兒整個人都軟塌塌地埋進了紙堆裏。


    “隻隻,”沈晝葉埋在紙堆裏,小聲說:“晚上吃什麽呀?”


    “我晚上吃個卷餅就ok。”陳嘯之說。


    標準回答,他什麽都不愛吃。沈晝葉無聊地滾了滾,鉛筆滾到了地上,陳嘯之忽而擰起眉毛道:“你怎麽老窩在我辦公室裏,你不是自己有辦公桌麽?”


    沈晝葉委屈巴巴,覺得陳嘯之很凶,趴在紙堆裏沒說話。


    兩個人靜默了許久,陳嘯之又問:“這兩天有什麽進展?”


    沈晝葉說:“……還在設法找我們的推測3-b的理論基礎?”


    陳嘯之說:“一直都沒動嗎。”


    陳嘯之那句話並無責怪的意思,隻有悵然。可兩個人之間氣氛仍是突然變得十分別扭,一時寂靜無比。


    沈晝葉望著天花板上,如河流流淌的光點。


    她想起自己年少時在自己房間裏思索的問題。那一個個在動手和腦內實驗推演中度過的下午,日頭逐漸變得金黃而纖長——沈晝葉曾享受這個過程,憑借自己去推演她眼中稚嫩的宇宙。


    亞裏士多德,四種基本元素。第穀,雙中心假說,璀璨的超新星。牛頓的經典力學,涇渭分明的時間與空間……和愛因斯坦令時空重回混沌的相對論,以及將宇宙物質徹底解構的量子力學。


    她曾享受這樣的下午。自己踩著思想的巨人們的步伐前行,摸索他們眼中的宇宙萬物,感受自己的思維和遠古巨人們契合的瞬間,迸射出的火花。


    可是如今,他們終於走到了巨人們的腳步盡頭,前方是一片混沌泥濘的荒野,再不會有火迸射而出。


    一切的路,都需要他們自己走。


    “……隻隻,如果我們走入了誤區怎麽辦?”沈晝葉打破沉默。


    陳嘯之靜了許久,答道:“這問題沒有回答的意義。”


    陳嘯之和過去一樣,心裏一旦有事,就會變得非常沉默。


    沈晝葉知道這點是因為他在競賽決賽前就這樣,那段時間她說什麽陳嘯之都用簡單句回答,仿佛大腦不堪兩端轉的負荷似的。


    十年沒有改變什麽。沈晝葉喜歡窩在陳嘯之辦公室辦公——她對陳嘯之這人有天然的好感,和他湊在一起就開心,陳嘯之不趕她,沈晝葉就在那裏生根發芽。


    隻不過沈晝葉總覺得,他們兩人的關係有種奇怪的寡淡。


    ——仿佛兩個人中間還有一層透明的膜。


    好像她能摸到陳嘯之的體溫,碰到的卻不是他的皮膚。


    十二月初,臨近學期的結束。


    臨近期末,學生連吃飯的時間都不放過,在餐廳裏讀書的讀書複習的複習,早已超脫了本科境界的沈晝葉坐在餐廳裏,百無聊賴地用叉子戳一根德式香腸。


    灣區的冬天雪不多,枯葉蕭蕭落盡,寒風凜冽。


    陳嘯之坐在她對過,在陽光裏以餐巾紙擦拭嘴角,問:“吃飽了?要不要再加點蛋糕什麽的?”


    “……不了,”沈晝葉發著呆說:“今天不是很想吃。”


    “一會兒我打包一個,”陳嘯之堅持道:“免得你下午跟我嘰歪,我還得出來買。”


    沈晝葉:“……”


    沈晝葉有心想問問他你是不是把我當豬喂了,怎麽跟我在一起就滿腦子喂豬大業……卻沒說出來,跟著陳嘯之起了身,去打包蛋糕和下午的飲料。


    沈晝葉跟著他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雜亂的思緒填滿腦海。


    ——總覺得有隔閡。


    沈晝葉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側過頭去看陳嘯之:陳嘯之敞懷穿著夾克,手裏提著小蛋糕盒,目光落在別處。


    ——至少和小時候比起來,他們現在的距離遠得多。


    十年前,他們期末考試結束,跑去什刹海溜達。一行人美其名曰要給小美國人見識一下老四九城,最終陳嘯之在後海被小偷偷了錢包,一夥初中生在傍晚時分凍得哆哆嗦嗦跑進麥當勞點薯條取暖,那麥當勞小的很,魏萊嘲笑陳嘯之小氣,然後搶自己小同桌的熱可可喝。


    回家時身無分文的班長和她一起坐公交,車上人多擁擠,於是班長十分在意地將自己的小女朋友護在胸口。沈晝葉還記得他那天穿的羽絨服的質感——更記得他們在車上聊天,談天文地理,談宇宙星河,談自己青澀的人生。


    毫無保留。和現在截然不同。


    有人說:二十五歲的我們已經無力走進一段全然親密的關係了。我們經曆了太多,人生疲憊,再也無法像十五歲那樣親密地愛人。童年,少年,那些時代都很好,嬉笑打鬧,愛一個人就想將自己剖開,將全部都無保留地交給對方。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側過頭去看陳嘯之,他卻正在看著另一個方向。


    十年的歲月,他們早已是和當初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那些時光一去不複返。


    那人的聲音在她腦海中回蕩。


    天朗氣清,沈晝葉在清朗冬陽裏看向向前走的陳嘯之,看著他挺拔堅毅、截然不同的背影,甚至沒有底氣去否認。


    沈晝葉的csc項目是兩個學期,十二月,正好是它的一半。


    美國的大學放假時間與國內截然不同:斯坦福的秋季學期從八月開始,十二月中旬結束,寒假不過兩三周,正好將聖誕與新年包括在內。


    一個學期,四個月。


    不愛鍛煉的沈晝葉多了個晨跑的習慣。她每天六點起床,沿著stanford ave跑將近三公裏去辦公室,有時甚至會跑去遊泳館門口等其開門,但不進去遊,隻是在長凳上坐著,等陽光映亮胡佛塔頂,白鴿騰飛。


    世人隻見到那些聚光燈下的科學家,看到他們驚人的成就、改變世界的壯舉,無人見到他們背後的——不,他們身後埋葬的人的艱辛。


    埋葬。


    這詞並不誇張,這世上有那麽多搞科研的人,無論是學生老師還是研究員,無論是私企還是大學體製內,無論是重應用還是重理論……有人焦慮到需要吞藥度日,有人每年尋求數次心理幹預,有人晝夜顛倒做實驗搞垮身體,有人被感染、被工傷,也有人掙紮在溫飽線上,在夜裏望著熟睡的妻女落淚。


    ——曆史卻隻能記住愛因斯坦,記住屠呦呦和楊振寧。


    可是這群體不止有這些頂尖的巨人,更多的是默默無聞的大多數。大多數裏有胡坤,有肖育眾,有陶崇園,有王澎,有萬千來不及讓曆史銘記的人。


    這些默默無聞的人中,自然也有沈晝葉,也有陳嘯之。


    這一個千年,曆史又會記住誰?沈晝葉曾在晨跑時胡思亂想。


    然後腦海中的她自問自答:


    ‘誰都不知道,我們連明天都看不見。’


    於是焦慮所致,沈晝葉心事重重不停掉秤,吃飯也吃不好——症狀比她碩士時期跑實驗室事務更甚。陳嘯之敏銳地覺察了她的不對勁,立刻從隻給她帶早飯變成了一日三餐都帶,什麽溫水牛肉什麽魚羹什麽香煎蝦,變著法子地飼養。


    但是毫無成效。沈晝葉本來就小的體格,在焦慮之下變得更瘦削。


    科研從不是易事,伴隨而來的是刻骨的焦慮和惆悵;這一群體的自我調侃下,隱匿的是名為痛苦的冰川。


    十二月的某一天,沈晝葉坐在陳嘯之的桌前,核對桌上貼的校曆。


    “……下周五,”沈晝葉愣愣地說:“就放寒假了誒。”


    陳嘯之兩指揉著太陽穴問:“……是啊。沈晝葉你過來看看,我期末放上這麽道計算題會不會太難了?”


    他在出期末卷子。


    沈晝葉實在理解不了這幫當老師的為什麽這麽愛拖,期末卷子永遠都拖到下印前一天才定稿——好在這門課陳嘯之自己說了算,不至於被別人追著打。


    沈晝葉湊過去看了一眼,是在給定晶格常數a的二維近自由電子近似的費米麵上,給一個位於第一布裏淵區的點,再給定倒格矢k的傅立葉展開係數uk,第一問讓學生求費米能,第二問要求學生討論費米麵進入第二布裏淵區時|uk|所滿足的條件的大計算題。


    沈晝葉:“……”


    沈晝葉沉吟片刻,得出粗略思路,篤定地說:“不難,你放吧。”


    陳嘯之滿臉懷疑,將題粘進了word。


    於是粘人精沈晝葉順勢在陳嘯之身邊坐下,蹬掉靴子,穿著小絨襪踩在他的沙發上。


    陳嘯之麵無表情看她一眼,將女孩子兩隻腳拉到自己腿上,隔著襪子揉了揉她冰冰涼的腳趾,以自己的大腿給她取暖。


    那溫度十分熨帖舒適,沈晝葉舒服得想撒嬌,還想抱抱他的脖頸,但是卻沒敢。


    ——她感受不到陳嘯之容忍的信號。


    陳嘯之這人攻擊力有點強,沈晝葉還沒摸準二十五歲版的脾性,加上他又一直刻意保持著距離似的,沈晝葉連動他都不敢。


    “……什麽時候下雪呢,”沈晝葉規規矩矩不碰他,發呆道:“華盛頓那邊每年雪都很大的。”


    陳嘯之出著題,漫不經心地回答:“加利福尼亞和華盛頓不一樣,冬天也晴得很,夏天雨少冬天雪少,想玩雪的話還是得往東岸去。”


    “嗯。”沈晝葉乖乖地回答。


    她想問問陳嘯之寒假想不想回趟北京,但看他專心工作的模樣,卻終究沒能問出口。


    ——真的好像有著說不出的隔膜,沈晝葉想。


    午後陽光斜斜地灑了進來,她腳踩在陳嘯之的大腿上,拿了本自圖書館借的大部頭,翻了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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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嘯之忽而問:“你看這個做什麽?”


    沈晝葉一愣:“……啊,你說這個群論?”


    陳嘯之嗯了一聲,放下筆記本,望向沈晝葉。


    “本科的時候選過,”沈晝葉順從答道:“那時候數院引進了新人才,群論講得好的人不多,加上慈教授希望我能去了解一下。但是我去上課的時候發現群論課本亂得一塌糊塗,國內沒能力編撰,翻譯得非常糟糕,群論本來就不簡單,課本不好就雪上加霜,大家怨聲載道……”


    陳嘯之:“?”


    沈晝葉笑了笑:“於是老師實在沒轍,隻能把英文版教材pdf發下來,讓我們自己去打印。”


    美本出身的陳嘯之完全不理解‘教材一塌糊塗’,挑起了眉毛。


    “——結果英文版教材果然好明白不少。”沈晝葉笑了起來:“於是那個教群論的老師歎了一口氣,對我們講了一段話。”


    陳嘯之眉眼狹長,望向自己的小女朋友。


    “那個老師說,”沈晝葉想了想道:“‘我們國內改開這麽多年,取得了巨大的進展,這是毋庸置疑的,我們的教育和科研的力量都已經騰飛了——但是隻從課本這件事來看,大家就會明白,我們中國距離發達國家,在這樣細微之處,仍有巨大的差距。”


    “——而我們這一代人年紀大了。”


    女孩子微一停頓,複述道:“剩下的路,隻能交給你們年輕人來走。”


    異國他鄉的塵埃飛過地板。


    沈晝葉笑道:“挺奇怪的,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那老師說的這些話我卻總忘不了——可能因為慈老師周老師也對我講過類似的事情吧。”


    陳嘯之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這些老教授總是話裏有話,”沈晝葉盯著飛揚塵埃,輕飄飄道:“似乎想將信念傳承到學生的身上……可是問他們是什麽,他們又不肯說。”


    他們不說的原因,陳嘯之再清楚不過:那些東西太過沉重。


    ——沈晝葉年紀小,心思又像小孩般純直赤誠,這些老人如何將這樣沉重的民族興亡灌輸給這樣的學生?太沉重了。


    老人不忍心,便將這些希冀封存,隻告訴她一點,剩餘的留待阿十長大後拆開。


    陳嘯之沉默許久,揉沈晝葉的腦袋。她卷卷毛順順滑滑,紮了個小麻花辮,像綠山牆的安妮,揉起來又像揉小麵團兒似的,手感相當好。


    “……傻子。”他粗魯地揉亂小傻子的卷毛。


    小傻子抬起頭,笑盈盈地看著陳嘯之。


    然後她抬起了胳膊,要抱他。


    那真的是個非常適合擁抱的瞬間,沈晝葉在他身邊坐了許久,一直都忍著,可是陳嘯之一摸她的腦袋,沈晝葉就覺得不想忍了。


    女朋友想抱男朋友,又有什麽錯。


    可下一秒陳嘯之麵無表情地在她額頭上一彈,力氣不大,但女孩子始料未及,嘰一聲倒回了柔軟的沙發。


    “就他媽會撒嬌,”陳嘯之打破曖昧空氣,使勁兒戳戳她的額頭,凶狠道:“說你傻子又不是在誇你,抱什麽抱,讓你在我辦公室呆著就是為了抱嗎……”


    “……”


    她曉得,陳嘯之隻是嘴上逞凶。


    可被推到一邊的、嬌氣的小青梅仍是愣了半天……


    然後心酸吃力地眨了下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就像前麵出現過的他們一樣,這些人名都是真實存在的,是我在寫這篇文時還能記得的名字,我從2015年左右開始關注類似的新聞,加上忘性大,應該還有許多人早已被我遺忘了,在查找資料時才發現能記得的這些人大多是在2019年發生的事,還大多和自己專業掛鉤……


    可是既然能夠看到這裏,大家不妨去百度或必應搜索一下,這些曾經鮮活的人。


    他們裏不僅有學生,還有年青的父親與母親。


    科學最終是屬於巨人的史詩,可宏偉史詩的字裏行間,也有默默無聞的大多數。


    (剩的讀者恐怕已經不多了,但總歸還是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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