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沈晝葉一愣:“啊?”


    陳嘯之淡漠道:“就是字麵意思, 我有問題要問你。”


    沈晝葉小手指按在書上, 坐在灑滿金光的客廳, 怔怔地看向他。


    陳嘯之道:“書先放一邊,要聊很久。”


    沈晝葉聽話地點了點頭, 將期刊一攏,朝他的方向靠了下,示意他說。


    陳嘯之:“我這幾天抽空和周老師見了個麵。”


    沈晝葉一愣:“誒, 周院士也想見我來著。”


    陳嘯之眉毛一挑:“哦?”


    他審視地看了看沈晝葉, 卻一句話都沒說。


    沈晝葉憑著自己對陳嘯之的熟悉, 清晰地分辨出他如今對周院士有著敬仰之意——應該是和周院士聊得投機了。


    盡管專業領域不同,這一行中蠅營狗苟的人更不在少數,可這些站在學科的頂端的老人, 天生地擁有著一種人格魅力——他們有著無時無刻不透露出來的,對社會的關懷,和自內心深處湧出的責任感。


    ……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赤子般的心。


    確實, 沈晝葉想。


    她和陳嘯之作為後輩, 很難不崇拜周院士那樣的泰鬥。


    “……那你抽空去見見他吧,”陳嘯之不置可否地道:“周老師也和我說過,說自己是有很強的意願,想和你……”


    他猶豫了下, 似乎在斟酌措辭,最終說道:“……進行一場,conversation的。”


    他所說的, 是英文的‘對話’,conversation。這和中文的‘聊一聊’與‘對話’都不同,但也沒有‘談話’那樣嚴肅正式的意味。


    ——介於這三者之間,不正式,但是十分認真。


    陳嘯之吩咐道:“你和周老師約個時間。”


    沈晝葉明白,這代表了周院士真的想見她一麵的意思,嚴肅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一會兒就去詢問。


    然後陳嘯之將這話題翻了篇。


    片刻後,他求證般地說:“……你之前學業的確是有困難。”


    沈晝葉想了想,放鬆地籲了口氣:“……是。”


    然後她笑了下,說:“當時吧,心裏有點過不去那個坎兒。”


    陳嘯之:“……?”


    “實話實說,我本科的時候,確實做過相關的研究。”沈晝葉說。


    然後她對自己的導師,前男友和初戀,坦誠又溫暖地道:“……不過當時遭遇了很多,很多挫折,所以心裏很難接受。”


    陳嘯之那刹那表情微微一慟,問道:“什麽挫折?”


    沈晝葉暖融融一笑:“都過去啦。”


    陳嘯之堅持問道:“你還是得和我說說。”


    “……我本科的時候真的是挺努力的,”沈晝葉回憶了一下自己本科的時代,溫和笑道:“……最終得到那種……結果,可能無論是誰都會覺得冤屈。”


    沈晝葉所說的是實話。


    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最後自己的努力一無所值,像浸入水底的石頭一般,最終連一個響聲都沒聽到,這對幾乎所有人來說都是疼痛的打擊。


    然後沈晝葉揉了揉手指,溫和地笑道:“……可是,現在再以想起來,其實那些失敗,已經挺無所謂的了。”


    陳嘯之十分隱忍地抿著唇,看著她。


    “我已經想開了。”沈晝葉在陽光中,對陳嘯之說:“至少那些挫折,已經不再困擾我啦。”


    陳嘯之似乎想說什麽,可是沈晝葉眼睫微微一顫,又道:“要說那段歲月,有什麽還讓我十分難過的話……”


    陳嘯之:“嗯?”


    “……就是,”沈晝葉帶著絲酸澀,開口道:“慈老師去世了吧。”


    ——那是他們兩個人,在競賽時期就認識的老師。


    陳嘯之其實準備了很多安慰的話語,想要告訴她沒事,無論發生什麽都有我——可是當沈晝葉說完那句話時,他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陳嘯之發著抖道:“……慈老師……?”


    沈晝葉酸楚地笑了下,說:“——是。好幾年了。”


    “我去參加的葬禮。”沈晝葉道:“夏天,慈老師一輩子膝下無所出,停靈的時候我和我的師兄師姐們為他披麻戴孝,花圈排滿了一整個走廊。”


    陳嘯之愣怔地看著地上暈開的陽光,沈晝葉赤腳踩在長毛絨的地毯上——這世上所有的陽光都環繞著她,而她眉眼溫和又謙遜地垂下。


    像是在群星中低垂的花苞。


    ——她都經曆過什麽?


    陳嘯之第一次真正地詢問自己:生於四月的她,是否走過不平坦的山路,是否掙脫過荊棘的勾扯?


    過去的陳嘯之認為,沈晝葉是會招致所有與她接觸的人的疼愛的。


    可是陳嘯之卻漸漸發現,沈晝葉身上,帶著傷痕。


    ……新近添上的,正在愈合的,愈合了的。


    ——女孩身上的傷疤和病痛。她陳舊的潰瘍。她來辦公室的習慣。她談及自己時的神態——這一切,在她平靜外表下已經露出被撕開的痕跡,露出遮擋下的,泛著紅水的疼痛。


    給她看病的、熟悉沈晝葉的師兄說,我一直聽說她導師有點貓膩。


    但是具體是什麽貓膩,對方卻渾然不知,畢竟隔院如隔山,袁醫生連她導師叫什麽名字都不曉得。


    ……我缺席的十年,沈晝葉經曆過什麽?


    這個問題,在十年後的如今,被第一次,且正式地,貼在陳嘯之的麵前。


    陳嘯之知道,那一定浸透了他所難以想象的東西。


    他隻覺得眼眶酸脹發疼,望著沈晝葉的背影。


    陳嘯之道:“……你……”


    “——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十分默契地同時沉默。


    陳嘯之:“……”


    “……”沈晝葉擰著自己的手指,為難地:“你先說。”


    陳教授:“你先說。”


    沈晝葉連忙推拒:“不不不,還是你先。”


    陳嘯之看沈晝葉都覺得在看小可憐,堅持地說:“還是你先。”


    沈晝葉堅持:“還是你。”


    “……你先講。”


    “……”


    兩個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我……”


    兩個人同時開口。


    “……”


    他倆同時閉了嘴。


    沈晝葉尷尬得臉都紅了,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說,隻得拚命用眼神示意陳嘯之先放屁。


    “……”陳嘯之緩了許久,開口:“……我過幾天和周院士他們約了個飯局,去外麵吃飯,我請客,聊下我回國的一些事宜。”


    沈晝葉:“唔?”


    陳嘯之道:“……你也跟著一起來?”


    “……咦,”沈晝葉迷茫地道:“我一個學生,不太合適吧……”


    陳嘯之:“有什麽不合適的?還有我還得打聽件事兒——沈晝葉,你在國內的這個課題組,你在組裏熟人有誰?”


    沈晝葉一愣:“都挺熟的呀,都是我師弟師妹,我親手帶的。”


    陳嘯之散漫道:“那行。那個叫裴菁的女生呢?”


    ……裴菁?


    沈晝葉都驚了下,這是她走得比較近的師妹名字。這還是她第一次被問到具體的人名,不過陳嘯之問這個,是要做什麽?


    沈晝葉微一思索,誠實答道:“菁菁……算和我走得比較近的吧。”


    陳嘯之點了點頭:“好,我回頭去找她。”


    然後他指頭一點沈晝葉的杯子,道:“喝藥,藥涼了。”


    沈晝葉抱著裝滿板藍根的小水杯喝了一小口,呆呆地問道:


    “……不過你要問她什麽鴨?”


    沈晝葉那句話問完。


    她確實不知道陳嘯之要問裴菁什麽,明明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問她,沈晝葉捫心自問自己的


    客廳裏暖融融的,風吹過她白皙細長的小腿和深紅裙擺,她捧著真的隻喝了一小口的板藍根,腦袋上炸起兩根毛。


    “問她什麽……”陳嘯之眯起眼睛,思考了許久:“問她你肯定支支吾吾說不明白的東西。你這師妹應該不像你吧?”


    沈晝葉充滿冤屈:“我哪有說不明白!”


    陳嘯之惡毒地說:“沒說明白過。現在不許說話了,還擅自出門跑那麽遠,長本事了你,喝完藥滾回去睡覺。初三上學期期中考試語文作文24分的睿智不是你?”


    “……”


    作文寫跑題拿了24分吃你家大米了?!十年前的語文成績都成了□□利器了,陳嘯之這個垃圾人——


    沈晝葉氣得耳朵都紅了:“你憑什麽翻我舊賬?!”


    陳教授:“就憑我知道。”


    沈晝葉耳根泛紅,盯著陳嘯之許久,終於很心虛地冒出一句:“……那也不行鴨。”


    聲音軟軟的,還有點兒酥,像是在哀求。


    這就他媽用上了。


    陳嘯之不為所動,麵無表情:“為什麽不行?沈晝葉我認識你這麽久還不能有你一兩個把柄了?”


    <a href="http:///"></a>


    “……反正就是……”


    “是你個頭——”


    那一瞬間,兩個人視線撞到了一起。


    沈晝葉眉眼水濛濛的,頭發披在腦後,漂亮得像一枝花骨朵。


    青年才俊陳教授:“……”


    沈晝葉:“…………”


    下一秒沈晝葉不堪對視,臉猛地躥紅,逃也似的跑進了自己的房間裏,將門猛地一關,把自己鎖進了屋裏,像一隻鴕鳥。


    陽光溫暖,晴空掠過大雁。


    被留在客廳的陳教授顫抖著捂住了自己的臉,將臉別到一邊。


    他想起沈晝葉含水帶情的眼睛,連耳朵梢兒都紅了。


    ……


    那終究是初戀。


    沈晝葉耳根通紅,小小地發著抖埋在被子裏,想起陳嘯之這一路走來對她的照顧,和細微的關懷。


    他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指向一個結果。


    “……”


    沈晝葉趴在被子裏,有點難受地抽了口氣,心想他應該是想重新追我……吧。


    男人不都是挺衝動的嗎。


    說不定是我哪裏又戳中了他,就像他所說的那樣——他後來談的那麽多任裏我還是比較漂亮的,我還是合他胃口的。


    沈晝葉看著手機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又想起陳嘯之幾乎如同紮刀子一般紮到她心口的話:


    ……


    ……我想不出你別的用途了,但還記得你小時候談戀愛很乖,怎麽樣,和我再試試?


    他還說:我感情空窗期,正缺一個呢。


    ……


    感情空窗期。


    正好沈晝葉離得又近,按他的話說又合他胃口,家也離得近,按婚戀市場的話來說,過年不用兩頭跑。


    沈晝葉這棵回頭草,吃起來應該不錯。


    沈晝葉想起陳嘯之將自己往肩膀上攬的時候,她感受到的溫暖,突然覺得自己這樣挺慘的——連這樣浪蕩糟糕的陳嘯之,對她而言,都有著無盡的魅力。


    沈晝葉那一瞬間,感到了極致的委屈。


    她不明白陳嘯之對她來說究竟是什麽,為什麽會有著這樣強大的吸引力——而陳嘯之如果要求複合的話,沈晝葉幾乎無法拒絕。


    沈晝葉:“…………”


    那畢竟是初戀。


    沈晝葉想起自己父母幾乎如詩歌一般的愛情。沈媽媽講述過沈爸爸的笨拙和單純,爸爸的車接車送,他們的那輛把沈晝葉從醫院接回來的老福特。她講述了自己婚姻的十六年,他們夫妻的深情,講述過她的“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可是。


    沈晝葉怔怔地想,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那樣的愛情,大多數人都是要妥協的。


    ——她已經算是幸運了。


    沈晝葉深呼吸一口,努力洗腦自己:葉葉你已經很幸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感到開車近在眼前(別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夢裏什麽都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星球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星球酥並收藏夢裏什麽都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