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沈晝葉完全不懂陳嘯之要走自己兩個導師的電話號碼是為了做什麽——而且他的語氣聽上去十分嚴肅, 像是個要搞事兒的樣子。


    ……可能是想聯係一下周院士吧, 沈晝葉想。


    他如果想回國, 那必然是要去北大考察一下的,畢竟無論怎麽想我校都比隔壁軟硬件條件好多了……沈晝葉縮在被子裏迷迷糊糊地冒出一個自滿的念頭, 畢竟光數據庫就有九百多呢。


    ……財大氣粗是真的。


    沈晝葉聽見陳嘯之的聲音從門縫裏傳來,可是他壓低了聲音,通話模模糊糊, 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她強撐著喝完了兌奶兌糖的、熬得軟爛的白粥, 然後躺在了床上。


    沈晝葉枕邊的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 顯示她的微信終於通過了設備驗證。


    她結束了沒有手機的日子,不再是人間失聯的狀態了。


    那一刹那,微信上未讀的紅點點如雨後春筍般從屏幕上冒了出來, 未讀消息太多,連新手機都卡了近一分鍾,沈晝葉試著下滑微信主界麵,可是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一個接一個的問候湧來。


    沈晝葉捂著嘴咳嗽兩聲, 看見微信上四百多條消息——而停留在最上麵的消息框是來自周院士的。


    沈晝葉:“……”


    她點開消息, 看見自己在上飛機前發去的那一句‘老師,說句實話,我不是特別想念下去了’,也被同步了過來。


    而沈晝葉那條消息之後, 周院士足足隔了一個星期才回,道:“小沈,抱歉, 我前幾天生病住院,沒能及時回複。你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嗎?”


    老人連用手機打字時,都帶著持續了一生的嚴謹。


    沈晝葉看著她真正的導師嚴謹的標點符號和措辭,忽然回憶起她在開題答辯上見到周院士戴著老花鏡,盡力向後伸著頭,努力辨認ppt上的字跡的模樣。沈晝葉聽青椒們聊天,幾乎每個人都會提及周院士在做任何事時,都會有虔誠之意。


    和他的摯友,也就是已故的慈懷昌教授,如出一轍。


    這就是為‘科學’貢獻了一生的人的模樣麽,那時蒼白的小博士生模糊地想。應該是吧。


    “我聽聞你在印尼那出了事兒,”周鴻鈞院士又說:“應該是得在國內周轉一下再回國了吧。回國之後,有空可以來找老師聊一聊,我近期在微納大廈的辦公室,差不多每天都在。”


    然後周院士停頓了許久,又發來了第三句話:


    “我是真的,”老院士懇切地道:“不願看見你放棄,小沈。”


    手機屏幕自然地關上,徒留滿室的黑暗。


    沈晝葉燒退了些,鬢角泛起一層汗,看著天花板,輕輕閉上了眼睛。


    她暫且沒有回複周院士,隻是閉目休息。


    沈晝葉感覺十分舒服。


    人在發燒時,眼簾中會出現雪白爆炸的火花,沈晝葉覺得眼簾下的花兒,猶如似夢非夢奇遇中的繁星春水。她閉著眼睛,鼻尖聞到粥碗散出的甜味。


    粥還是陳嘯之熬的。


    沈晝葉:“……呼。”


    怎麽回複好呢——告訴周院士,我現在想開了?


    告訴他,我會和我現在的導師好好科研,老師您不用操心了?人經曆了一場超自然現象,被十五歲的自己噴到臭頭,還走過了生死後,自然而然會清醒過來。


    沈晝葉聽見走廊上陳嘯之打電話的聲音聲音漸低,最後他說了一聲:‘好的周老師’,掛斷了通話。


    他還真在和周院士打電話。


    沈晝葉心中一絲驚奇,正打算拿起手機回周院士的微信,門卻吱呀一聲,被陳嘯之打開了。


    “……”


    年少有為陳教授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


    他進來幹嘛呀,沈晝葉耳根都紅了,將半邊臉埋在枕頭中裝睡。然後感覺陳嘯之在床邊輕輕坐了下來。


    沈晝葉:“……”


    我再也不要生病了,沈晝葉拚命忍著咳嗽想,而且為什麽是現在啊……


    下一秒鍾,這男人稍稍扯開一點被子,將溫暖的手按在了她的額頭上。


    縮在被子裏麵裝睡的沈晝葉,麵頰紅成了蘋果……


    你這樣真的很不適合我忘掉你啊,這個距離對於師生來說也太近了吧?


    她導師又細心地以手背試了下體溫,放鬆地籲了口氣。


    那動作實在是過於溫柔。沈晝葉甚至能感受到他手心稍顯粗糙的紋路,能聞到他袖口的香氣——是一股成熟而暖柔的味道。沈晝葉心裏覺得自己實在是要完蛋了,恐怕要在一個坑裏栽兩次……


    ……畢竟初戀男友出落得亭亭玉立,十分成熟,誰能抵抗?


    下一秒,沈晝葉臉上bia幾一響,陳教授拍了兩下她的臉頰,又使勁兒一捏。


    沈晝葉:“……”


    被捏住臉的沈晝葉:“……????”


    陳嘯之甚至還惡毒地一扯,動作用力程度之大完全是在泄憤,挺疼的。


    沈晝葉:“????”


    年輕的陳教授惡毒地說:“看上去也不像個弱智啊。”


    聽上去,還他媽挺認命的……


    沈晝葉:“……”


    你說誰弱智呢,裝睡的沈小師姐憋了一肚子氣,你又知道我智力有問題了?


    但是她也不敢現場鯊了陳嘯之,隻能繼續維持著靜謐的表象,裝做自己從來沒被他蹂|躪過。陳嘯之在床頭坐著,將被子掖回沈晝葉頸側,又把自己捏過的地方輕輕揉了揉。


    “好好睡吧,”陳教授高高在上地說:“弱智。”


    裝睡的:“……”


    然後陳嘯之拿了床頭的粥碗,臨走關了門。


    沈晝葉被搞得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被掐臉,更不知道陳嘯之對自己哪來這麽深的怨念,自己蜷在被子裏揉了揉被捏疼的臉,摸出了自己的新手機。


    她看著周院士的對話框,看著老師的那一句‘我不願看你放棄’,在黑暗中思考了許久,終於打下了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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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


    她想了想,深呼吸了一下,盡力遏製著發熱導致的頭腦疼痛,打道:……我不會放棄了。


    她按下發送鍵的瞬間,濃得化不開的,北京的黑夜之中,又傳來仿若春雨的聲音。


    ……因為你,我。我們。


    那個女孩清澈如風地說:——因為我們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學不會放棄的築夢者。


    ——我們明知前方是萬丈深淵,卻仍然會慨然前行。


    我們從來都不願放棄。


    我們的妥協違心,柔順從來都止於表麵。


    我們將永遠心甘情願地,為所熱愛的一切碰到頭破血流。


    我生來如此,我至死方休。


    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十五歲的自己,和對方交談的。


    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回想起十五歲時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的,那些如風又像火的、銳利張揚的歲月一去不複返,人會逐漸被現實銼磨得一點棱角都不剩,少年豪言壯誌成了茶餘飯後都不願提及的笑談。


    可是當回憶起那年少的英雄的瞬間,和年少的自己對視的瞬間,鎧甲利劍歲月崢嶸巍峨屹立,會看見一個英雄般的自我。


    這一切都太溫暖柔軟了——甚至不真實到像一場夢的程度,沈晝葉模糊地想。


    說給誰聽,誰都會以為這隻是個杜撰出來的橋段,隻有沈晝葉知道那空間裏的一切真實發生過。她難以忘記年少的自己抱住自己的溫度,少女瘦削柔軟的身體——和自己如孤山燃燒的眸子。


    ——還有如颶風般纏繞著她的、灼熱的流星。


    ……怎麽會有這樣溫柔的事呢。


    沈晝葉躺在床上,淚水在睡夢中一滴滴滾落,沿著發絲洇進枕頭裏。


    十月初不方便開空調,卻是要開著窗戶睡的,陽台上窗戶開了個小縫,秋風灌入,將床頭的通信本吹開。


    本子紙張被吹得嘩啦作響,從左翻到右,貼合地壓在桌上。


    然後溫暖的、沾染著朝陽的風繞過本子上空,又拂過姑娘眼角,將她的淚痕吹幹。


    ……


    沈晝葉這場感冒,足足在陳嘯之家裏躺了兩天。


    不是她不想走,是沈媽媽如今遠在湖南,據說至少要呆一個星期,沈奶奶則和自己退休的朋友在鼓浪嶼吃沙茶麵,老太太拿自己旅遊的照片刷爆了朋友圈兒。


    本地人沈晝葉,不僅身無分文,還無依無靠。


    她還有點兒尷尬地地發現,陳嘯之如今的住處真的離自己家挺近的,公交還不到三站,心情好的話還能步行過來……她本科時期,還曾經來附近買過奶茶。


    這也太近了吧,沈晝葉越想越覺得這可能就是年少相識,和陳嘯之生活圈高度重合的原因。


    大概是心情不錯的緣故,沈晝葉感冒好得挺快的,到了第三天就隻剩咳嗽和鼻涕了。


    陳嘯之話算不上多,平時好像也有事,白天晚上都會出去;沈晝葉則大多數時候都躺在床上休息,兩個人雖然住在一個地方,但生活其實不重合。


    隻是陳嘯之將自己公寓的指紋鎖,錄入了沈晝葉的指紋,好讓她自由進出。


    “你應該走不丟吧,”陳教授給開門弟子錄入指紋的時候,充滿不信任地問道:“這地方的路你認識吧?”


    沈晝葉舉著小手指,不太確定地道:“……應、應該……可以?”


    陳嘯之:“……”


    陳嘯之說:“你存下我國內的手機號吧,走丟了我去接你。”


    ……這麽好?


    陳嘯之將手機號隨口一報,報到第六位時,沈晝葉忽然發現,那就是他十年前的移動手機號。


    ——曾被十五歲的她,於小諾基亞手機中,存為‘初三四班班長陳嘯之’的,十一個數字。


    這麽多年了,陳嘯之居然都沒換過手機號的嗎?


    沈晝葉一時之間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隻是覺得心裏有點酸脹。


    時隔十年,沈晝葉手機裏又多了‘陳嘯之’這麽一個聯係人。


    而他的手機號,沈晝葉其實一直記得。


    ……


    第三天,十一假期的正中。


    沈晝葉早上起來就覺得好了不少,終於覺得能出去吹吹風了——便打算趁著天氣不錯,回學校看看。


    陳嘯之似乎有什麽急事,沈晝葉起床的時候就已經走了。沈晝葉吃了他在鍋裏留的早飯——熬好的、剁了點菜絲進去的清粥,一點小菜和煮好的溏心蛋,應該全都是本人做的。


    砂鍋裏還有滿滿一鍋熬得淡黃、雞肉紅嫩的老湯;溏心蛋則體貼地剝得幹幹淨淨,光潔如玉地泡在冷水中,像是生怕吃的人燙了手。


    沈晝葉:“……”


    這人做飯也挺了不得的,放到相親市場上應該相當吃香……


    青年才俊,還會做飯,身材長相像個模特,除了脾氣狗之外簡直沒毛病。


    反正他也不會和我有關係了,沈晝葉心中biu地冒出一杆楊大哥的做媒之秤,將第三碗雞湯盛了出來。


    ……


    陽光正好,未名湖畔細柳拂湖,博雅塔倒映著湖光山色。


    上午十點多鍾,湖畔全是來往的學生,沈晝葉與一個個子挺高的男孩走在一處。


    沈晝葉走在湖邊咳嗽了兩聲,問:“……沈澤,你這長假怎麽沒回去?”


    她弟弟歎了口氣:“這邊忙,有事兒。”


    “……,”沈晝葉有點感動地道:“要不是你在這,我回來這一趟可真是孤家寡人了,我現在家門家門進不去,今天中午吃飯恐怕還得你請我……”


    沈澤:“請吃飯倒是沒問題……不過我挺好奇的,你為什麽要回大學?在外麵玩不好嗎,你非得回來糟心?”


    沈晝葉麵不改色道:“我想了想,放心不下我實驗室那群師弟師妹。”


    沈澤:“……”


    “……怎麽說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沈小師姐堅決地說:“我得回來看看他們受沒受欺負,能不能按時畢業,實驗有沒有哪裏搞不懂,但是我怕我在實驗室裏麵一露麵,李磊現場尅我。”


    沈澤難以置信道:“……姐,你們理工科的事我一點都不懂,拉我幹嘛?”


    沈晝葉看了他一眼,愣愣地道:“我小老板可能會現場剋我啊。”


    沈澤:“……所以……”


    “所以我得拉個人高馬大的給我壯膽,”沈晝葉恨鐵不成鋼:“他如果剋我你就去恐嚇他——沈澤你拿出你高中的狠勁兒來行嗎!上大學之後怎麽這麽廢物!那個扛把子去哪了,辣雞!”


    沈澤:“……”


    沈澤說:“……好的。”


    他十分勉強地挺了挺胸,跟著沈晝葉,沿著未名湖,朝她原先實驗室的方向去。


    沈澤確實知道他姐挺護犢子的——李磊課題組的那群研究生都被他姐姐當自己的學生帶,手把手教實驗逐字句改論文,特別認真負責,隻不過沈晝葉麵對導師時力量有限,護不住太多。


    進樓時,沈澤壓低了聲音問:“進去之後我不能隨便叫你吧,親屬關係太顯眼了,你選個稱號?”


    沈晝葉毫不猶豫:“大王。”


    沈澤:“…………”


    “你們女的有病吧!”沈澤難以置信地說:“我女朋友叫掃黃大隊長你叫大王,做個人會不會?”


    沈晝葉悻悻然,看了弟弟一眼,問:“……大王不行嗎?”


    行個鬼啊,沈澤覺得真滴有病,然而下一秒他就聽到了樓上——也就是他姐姐的實驗室方向,傳來了一個奇怪的、不太合時宜的男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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