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陳嘯之靠在牆邊, 對付著合了下眼。


    他根本睡不著, 卻疲憊得幾乎死去, 到了後半夜時下起了雨,陳嘯之連動都不願動, 隻將帽子拉到了頭頂,將雨水遮住了。


    唰然的雨水淋在他的帽子上。


    ……她在淋雨嗎?


    沈晝葉不能淋雨,她身體太壞。可是她那樣招人喜愛, 此時頭頂一定有屋簷。


    陳嘯之疲憊地閉上赤紅眼睛, 想將阿十的幻影叫出來。


    他已經快瘋了, 哪怕是幻影也不要緊,哪怕是幻想的也沒關係,他隻想看看沈晝葉的麵孔, 聽那模糊的聲音在自己的腦海中叫一聲‘之之’。


    可是當他閉上眼睛,腦海中響起的卻是自己的嗓音。


    ‘你別說了,’他聽見自己對沈晝葉冷淡地說:‘沈晝葉你除了我和你之外還會說什麽?你說我也懶得聽。’


    那時候沈晝葉說了什麽?


    ……陳嘯之淚水從眼眶裏滲出來。


    他仔細分辨記憶裏的聲音——可是他頭頂的雨聲和海浪衝刷岩石的聲音太大了,陳嘯之連哪怕一個字都聽不清。


    她說了什麽?


    然後, 他腦海中一個聲音悠然道:‘陳嘯之, 滿意麽,你懶得聽?你這輩子都聽不見阿十說話了。’


    陳嘯之幾乎彈了起來。


    他撐著自己的膝蓋粗重潮濕地喘息,如即將垮掉的山嶽一般,三天沒合眼的眼珠都是血絲。他背後倚著一堵牆, 牆後是他翻過的屍體——每一具都冰涼腫脹。


    ……裏麵沒有沈晝葉。


    陳嘯之眼眶裏都是淚,雨水淋在他的頭上。他站在異國他鄉的角落裏,站在停屍間的門前, 渾身髒汙,幾乎都快死了。


    沈晝葉一定是在折磨他。


    陳嘯之想。


    沈晝葉那性格其實有點兒非黑即白的,一旦觸碰到她的點,她其實是個相當記仇的人——她一定是被逼急了,想看自己發瘋的模樣。


    陳嘯之眼眶赤紅又透著黑,幾乎如死人一般。他覺得沈晝葉應該是在鬧小孩脾氣,然而他又覺得這樣鬧脾氣的沈晝葉挺可愛的,可愛到想看他發瘋也沒關係。


    她做什麽都是招人疼的。


    也是,這點陰暗的小心思有什麽錯?二十五歲的陳嘯之對她那麽壞,連一點兒笑模樣都不曾有過。


    ……這麽長時間,陳嘯之連一點兒溫柔的模樣都沒給她。


    陳嘯之粗喘著氣,撐著自己的膝蓋,堅實地站了起來。


    他偏執地認為沈晝葉是在報仇,此時那個姑娘家應該正在不知哪個角落裏偷偷看著他狼狽的模樣解氣。可是想報仇又怎麽樣。陳嘯之願意瘋給她看。


    陳嘯之吃了點兒帶來的壓縮餅幹,在雨中合了兩小時的眼,細密的雨水劈裏啪啦地落在他頭頂的瓦片上。


    他其實仍然睡不著,可是他必須逼迫著自己睡上一覺。高強度、極度緊繃的神經令他大腦功能都在下降,陳嘯之在翻找屍體時就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他困倦已極,失去了辨認麵孔的能力。


    這是不可以的。


    如果走在街上與阿十擦肩而過,陳嘯之不想認不出她來。


    陳嘯之在還沒有坍塌的破舊屋簷下眯了半晌,再睜開眼時,綿密的、亞熱帶的大雨自天穹落下。


    他咳嗽了兩聲,又吃了點兒東西墊饑,才從那遮雨的屋簷下走了出去。


    陸陸續續的仍有些餘震。


    陳嘯之踩在地上,踏著斷枝殘葉,雨水流淌過油汙。他的足下能感受到細微的、仿佛來自地球深處一樣的轟鳴。


    ……


    陳嘯之想起小時候小阿十給他講故事。


    她抱著那本英語原版的厚重百科全書,《astronomy encyclopedia》,指著上麵印著的彩色精美的圖畫,一字一句地給小嘯之翻譯著上麵的科普。


    “古代的三趾馬是怎樣從法國跑到了佛羅裏達,”小阿十溫暖地、講故事一樣,對小嘯之講道:“……人是怎樣從非洲跑到了澳大利亞,我們腳下所踩踏的岩石其實是一個會動的滑板,科學家們都稱它們為板塊。當滑板摩擦時……”


    她講述宇宙,講述與這世界相比,人何其渺小。


    小嘯之呆呆地凝望著小晝葉,小晝葉赤著腳踩踏在沙發上。


    然後小嘯之問:“那這一點點碰撞,我爺爺說的唐山大地震……不就像是地球在撓癢癢嗎?”


    小晝葉點了點頭:“是呀,我猜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你知道,連最高的珠穆朗瑪峰在宇宙裏看去,都隻有這麽一點高。”


    五歲的小姑娘很努力地將食指拇指捏起來,比劃出一個針尖那麽點點的高度,示意這就是在1998年時,就高達8846米,被印滿了所有科普讀物的,令千百人葬身於風雪的世界第一——珠峰。


    小嘯之看著那倆幾乎懟到一起去的小手指頭,震驚地哇了一聲。


    “那我們還活個屁啊,”小嘯之迷惑地道:“……我們人類這麽小,又這麽脆弱,地球被蚊子叮一下就要死幾十萬人——也太恐怖了吧?光活著都覺得很恐怖了,隨時都可能會滅種,怎麽還會有人想去外太空?”


    小晝葉想了想,說:“……之之,人就是這樣的。”


    陳嘯之訝異地眨了眨眼睛


    “我問你,”小晝葉將書合了起來,笑眯眯地往他爺爺家柔軟的地毯上一趴,撐著腮幫問她的小竹馬:“你如果知道自己會死,你還會不會和我玩鴨?”


    小竹馬不開心地說:“人都會死的。這和我找不找你玩有什麽關係。”


    小晝葉腮幫鼓了起來:“有的。所以你會不會嘛?”


    “……,”小嘯之不情不願道:“……我哪天沒找你。”


    小晝葉甜甜笑了起來:“那就得了。”


    “我們就是這樣的人,”小晝葉暖融融看著麵前的男孩子,笑了起來:“人類就是這樣的。我們明知道我們麵前沒有永恒,知道毀滅的深溝劃在我們身前的每一處,知道我們脆弱得不堪一擊,在萬物麵前連螻蟻都不算……”


    小嘯之抬頭看著麵前的小姑娘。


    “……可是,”小晝葉認真地說:“我們永遠不甘於此。”


    “我們永遠會向前,”


    小晝葉說。


    “我們永遠不會龜縮著保護自己,不會安於現狀,永遠在探索和前進。”


    然後她暖洋洋地笑了起來,將視線移向窗外。


    小姑娘在看麻雀,小嘯之在看著小姑娘。


    他視線中唯一的小晝葉,半邊臉籠罩在溫柔夕陽中。


    她的頭發絲都被夕陽映得發亮,猶如世間最明亮又稚嫩的燈盞晨星,那麽耀眼。


    ……又那麽脆弱。


    ……


    那麽脆弱。


    雨水黏了陳嘯之一身,他孑然一身地走在漫漫的大雨裏,陳嘯之咬著牙克製著自己。


    他徒步步行,去了apapc開會的那家酒店。


    那酒店受災相當嚴重,玻璃門都被海水衝掉了,窗簾下方還滴著水,木頭地板都被泡得翹了起來,陳嘯之推門進去時一個人都沒有。


    就像一座空城。


    他拿著沈晝葉的照片沿街詢問每一個路過的人,然而一無所獲。


    陳嘯之沿著沈晝葉來開會的路行走,那是一條悠長的街道。那條街離開會的地點不遠,然而靠著海,所有的店鋪都緊閉大門,開著門的都被洗劫一空。


    廢墟和殘木橫在水泥地上,細雨飄搖,爛掉的瓜果被磚石壓著,隔壁的小學操場上晾著床單和躺在床單上的屍體。還有老人嘶聲痛哭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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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嘯之自萬裏之外而來。


    他去找活人,在中國人失聯名單中看到沈晝葉的麵孔,又沉默如山地將抬出來的屍體翻了個遍。


    哪裏都沒有沈晝葉,隻有中國人失聯名單中有她的照片。


    她活著麽。一個聲音問道。


    ——肯定活著。


    像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男人心中的那把火燒得猶如灰燼,但是卻燎了原,將一切燒得寸草不生。


    陳嘯之指縫沾滿泥土,雨水沾透了他的衝鋒衣,他看上去幾乎不可阻擋。


    路邊裂了個長縫,一個小孩坐在縫隙旁玩玻璃珠子,珠子咕嚕掉了進去,小孩子趴在地上伸手去撈,陳嘯之路過孩子時,聽見孩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膚色黝黑的孩子一隻手塞在縫隙中,卻根本沒有去拿玻璃珠子,隻是躺在地上哽哽咽咽地哭。


    一聲聲的,肝腸寸斷。哭聲是一種人間共通的語言。


    陳嘯之:“……”


    陳嘯之連眼都沒眨一下。


    他朝沈晝葉住的酒店——也就是自己最後一次聯係上她的、和她視頻通話過的,他本來要和沈晝葉一起入住的那家酒店去。


    雨漸漸停了。


    陳嘯之走到時,酒店門口棕櫚樹被攔腰折斷,搭在坍塌的大堂屋頂上,門口幾個人抬著擔架,從裏麵出來。


    度假酒店漆著白漆的門欄裏頭,陳嘯之以自己沒戴眼鏡而模糊的視力,都能看見那些倒塌的樓房。


    他死死地咬住牙關。


    那些渾身血汙的男人抬著擔架,那擔架幾乎以慢動作路過陳嘯之身邊——令陳嘯之清楚地看見擔架上的人青白色的、扭曲地垂著的手腕,和覆蓋於麵上的白布。


    那蓋住麵孔的白布是從酒店床上撕下來的,還帶著血和泥汙,慢動作一般,一切都模糊著,一綹金色長發從擔架上墜落。


    那擔架遠去,陳嘯之沉默如山地走進門欄。


    “……這地方太嚴重了……”


    有人低聲道:“……老實說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的吧……連個地震都有失蹤的,海嘯都不知道能卷進去多少,但是反正找不到遺體都算失蹤……”


    另一個人又說:“……大前年那場蘇拉威西的,光失蹤都幾百人……”


    ……


    ……失蹤。


    那個男人走進去,甚至都沒有被攔。


    他心裏希望瘋狂地膨脹,幾乎將世界占據,這酒店幾乎被夷為平地,海水湧入又被抽出,一來一回的過程中至柔的流體對建築物造成了不可逆的、徹底至極的傷害。


    棕櫚樹唯餘根樁殘存,幾乎被連根拔起。


    陳嘯之低了下頭,接著又朝裏走,庭院裏一切都被摧毀殆盡,他一腳踩上了什麽,低頭一看,是一架眼鏡。


    總要知道她最後呆的地方怎麽樣。


    陳嘯之拐過一扇雪白的小門,看見一座正對著大海的、塌了一半的房子。


    如春的陽光穿過薄雲,落在瓦礫之上。


    那房子應該曾經很美,保存完整的門廊上還懸著天藍的風鈴,隻是如今門口花瓶碎得一幹二淨,鮮花幹在地上,汙糟一片。


    陳嘯之踩過瓦片,試著推了一下門。


    門鎖壞了,一推就開,陳嘯之鞋底踩進去吱呀一聲,木地板上汪著冰冷的海水。


    金黃的陽光穿過天花板的破洞。


    亂糟糟的。皮沙發被水衝得跑到了門邊,幾張apapc的會議拉頁堆在門口。會客廳角落裏一個嫩黃的行李箱,被褪去時的水壓擠得碎裂一地。


    幾件女孩子的衣裙如抹布般卡在牆角。


    ——陳嘯之的背影連動都沒動。


    他打量了下周圍,伸手推廁所門,廁所門哢一聲掉了下來。


    陳嘯之笑了下。那一下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探頭進廁所瞅了眼,浴室裏的浴缸汪滿了水,海藻在浴缸裏舒展,地上全是洋流經過的痕跡。


    那一瞬間陳嘯之嗤嗤地笑了起來——他心想沈晝葉可真會磨人,她何時沒有磨過?可是那也沒辦法,誰讓自己忘不掉呢。


    這麽惹人愛的姑娘,誰能控製住自己不愛她?


    陳嘯之愛到發狂呢。


    五歲時他將友誼與愛交給最好的朋友,十五歲時將男女之愛交給初戀情人,將自己所有能給的好東西都給了她。


    ——自此江河路遙,人世縹緲。


    陽光明淡,大海恢複蔚藍。


    陳嘯之扶著牆笑個沒完,覺得沈晝葉實在是太記仇了,然後他轉過身,去翻找那片瓦礫。


    整個臥室都塌了方,陳嘯之看見自己與她視頻時看見的、她床頭的那幅畫。那幅畫被梁柱砸成兩半,支棱在廢墟間。


    “……”


    陳嘯之眼眶赤紅,幾乎是衝進瓦礫,在徒手朝外刨。


    水泥和磚石一塊塊滾下去。


    那男人的背影如石嶽,手上卻全是血,一邊挖一邊發瘋地咳,淚水一顆顆滴上潮濕的水泥塊,陽光曬在他破了皮的、灰白的關節上。陳嘯之咳嗽了兩聲。


    下一秒,他碰到了一個不太一樣的東西。


    ——觸感冰涼滑硬,薄薄的,陳嘯之將它從數噸的磚石下拽了出來。


    那瞬間,陽光冰冷地,反射在沈晝葉的ipad上。


    ……她的平板電腦屏幕碎得徹底,布滿蛛網。


    而陳嘯之將它拽出來這個動作,終於現出了ipad下的床單——雪白的床單上,全是洇開的、開了花一般的血。


    “……”


    那男人怔怔地看著。


    陽光和海風吹過。


    陳嘯之終於跪在異國他鄉的瓦礫上,弓起腰,粗糲地咳了一聲。


    他近乎崩潰地嗆咳起來,在那裏蜷縮成一團。


    ——猶如徹底崩塌的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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