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我曾做過我自己進入宇宙的夢。”


    夜風吹過, 沈晝葉忽然說。


    ——我做過我隻身一人進入宇宙的夢。她想。


    人是進入不了宇宙的, 宇宙裏太冰冷了, 不穿宇航服的話隻消十四秒就會失去知覺,肺的空氣將如潮水般湧出體外, 體表所有的□□都開始沸騰,人將從‘人’變成一團漂浮的物質,一顆孤獨的小行星。


    沈晝葉在月季花的掩映下說:“可是我沒有穿宇航服——在太空裏, 我穿著我平時出去玩穿的牛仔褲和t恤, 漂浮在裏麵, 但是我可以呼吸,也沒有因此而死去,就像水底的魚。”


    “我閉上眼睛的時候, ”


    沈晝葉握著望遠鏡筒,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道:


    “——那些恒星的光照紅了我的眼皮,萬物就在我的眼前。”


    陳嘯之怔怔地看著她。


    “我在裏麵遊泳——”她像講故事一樣道:“遊到太初爆炸的奇點,在裏麵一揮胳膊就能穿梭過群星殿堂, 滑到宇宙邊界, 像是在身上塗滿了泥巴一樣柔軟的時間。我一邊遊一邊想,這大概就是我爸給我報遊泳課的原因,他知道我總有一天會來這裏。”


    ——她爸爸為了鍛煉女兒心肺功能,給她報的, 每周日下午三點鍾的遊泳課。


    周日下午哥倫比亞特區萬裏暖陽,沈晝葉與彼時還在世的父親走在灑滿暖陽的校園中。她爸爸會給女兒買個核桃味的冰淇淋,拎著他閨女的小包, 迎著暖陽,講著故事往家裏走。


    是了,她報過遊泳課,陳嘯之茫然地想。


    然後沈晝葉笑了起來,不無揶揄地道:“——你聽聽就好了,又不是真的,隻是突然想起來的而已。”


    陳嘯之幹澀地嗯了一聲,卻沒有移開眼睛——他移不開視線。對陳嘯之而言沈晝葉身上就像浮著星辰一般的光芒,笑起來時卻又如同春水。


    沈晝葉身上從來都漾著一層光,男孩想。


    他的思緒想風一般散落。


    在那些阿十缺席這少年人生的日子裏,遠在異國他鄉的小阿十每天都在好好上學,參加一種叫science fair的科學展,去旁聽大學的課程,以挑戰的眼光審視著自己的父親,但是又十分依賴他。她吃東西時堅定不移地挑食,是個會惹人討厭的嬌氣包——可是她又從來都是一個戰士。


    她的步伐堅定不移,心中目標明晰,向往的步伐從未停止。


    這麽多年,陳嘯之從來沒有見過,比沈晝葉步伐還要堅定的人。


    ——沈晝葉為此而生。


    五歲時對一無所知的他講述宇宙起源時如此,十五歲重新出現在他生命時亦然。


    陳嘯之甚至想象不出小阿十可能長成的,其他的模樣。


    那個毛茸茸的小阿十是該長成這樣的——她就該心裏懷著詩和太空,向往著她過去就掛在嘴邊的父親,站在所有同齡人的頂端,讓所有人都為她折服——而她笑著,對旁邊的人說:‘我曾做過我孤身進入宇宙的夢’。


    阿十對萬物的熱愛,都要從她稚嫩的靈魂裏滿溢出來了。


    晚上死活不來電。


    夜裏十一點多,仍然黑咕隆咚的,其他的樓棟也沒有半分要來電的跡象,十五歲的沈晝葉坐在餐桌旁邊,裹著陳嘯之的羽絨服,哆哆嗦嗦、眼巴巴地看著廚房那一點火光。


    “我他媽是真沒見過你這樣的,”陳嘯之切著薑憤怒道:“沈晝葉你是哪來的麻煩精,你們美國人都這樣?一會兒要看星星,一會兒開始打噴嚏,打完噴嚏就開始眼巴巴地看著我——”


    沈晝葉可憐巴巴地抽抽鼻尖兒:“……你家沒有暖氣也開不了空調。我流鼻涕了。”


    陳嘯之哢嘰一切菜板,憤怒地說:“麻煩鬼嗎你!不會鍛煉嗎!”


    沈晝葉抽了下鼻涕回應他,黑燈瞎火地抽出張衛生紙,將鼻涕擤了。


    陳嘯之:“……”


    脾氣超壞的陳少爺對著手電筒的光,認命地將薑切段,又找出蔥,將大蔥在砧板上一按,正要剁了蔥頭下鍋——正是那一瞬間,沈晝葉幾乎像是心電感應一樣,小聲地命令他:


    “陳嘯之,我不吃蔥頭,不要切蔥。”


    陳嘯之:“…………”


    陳嘯之說:“你真的絕了。”


    沈晝葉對著搖曳的燭光發呆,廚房裏傳來直接將薑片丟進鍋裏的、噗通噗通的聲音。


    這樣靜謐的夜晚。


    十五歲的她無意識地蕩起了腿,下一秒卻砰一聲踢到了一個沉重的東西,沈晝葉頭上冒出個問號,低頭一看,看到了自己的書包。


    沈晝葉:“……”


    沈晝葉突然升起了一種異樣的、像是有什麽在召喚她一樣的感覺。


    ——她把自己的書包拽了上來,在裏麵摸出了那本她許久沒翻開的通信本。


    廚房裏陳嘯之發呆一般盯著熬薑湯的鍋,細微的甜味在黑夜中彌散開來,沈晝葉趁著模糊昏暗的燭光翻開通信本——最後一頁果然,憑空出現了一張折得分分明明的信箋。


    ——沈晝葉開始逐漸意識到,這場打破了時間的閉環的,連接著年長十歲的、已經變得溫和而絕望的的沈晝葉與年幼的她自己的通信,是有個明確的目標的。


    ……我不想讓你有後悔的事情。第一封信裏另一個她這樣說:我想將你從所有的彎路中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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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那樣的話,這世界為什麽會讓她們兩個人寫起信來?


    十五歲的她仍不明白。


    她展開那封信。


    那封信居然寫得密密麻麻的——未來的她字體娟秀,上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以下的建議你可以隻當參考。”


    沈晝葉:“……?”


    第一,不要和陳嘯之來往。


    信中寫道。


    沈晝葉呆了一下,抬起頭看向陳家廚房的方向——廚房裏火光熹微,沒有放蔥頭的薑湯的甜味緩慢彌散開來,陳嘯之靠在灶台邊上,少年的身影頎長,剪影俊朗。


    他是我的初戀,自然也是你的,是你這輩子動心的唯一一個男孩。


    你會在春天來臨之前和他分手。


    可你會對他念念難忘,一直無法走出來,在二十五歲的如今,仍然會在醉酒的深夜裏想起他的相貌。


    第二段寫道:第二,cpho複賽之後拿到名次,不要繼續打決賽了。


    沈晝葉:“…………”


    複賽的名次對於升入高中,已經非常夠用了。決賽可以等高一的時候重新報名。


    沈晝葉微微一愣。


    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多麽影響我的當前的事情。


    我不想強迫你,參考一下就行了。但是下麵的第三條,我希望你做到。


    沈晝葉定了下神,去讀下一段——可是,下一段卻隻有淺淺淡淡的一句話:


    第三。


    放棄所有不切實際的夢想。


    你自己知道是什麽——你一直知道。


    燭火微微一跳。


    陳嘯之端著薑湯出來時,沈晝葉正撐著腮幫發呆。


    他在餐桌上給沈晝葉留了支粉蠟燭。


    那蠟燭是他初一時從一個同學處收的一份生日禮物,應該是自禮品店裏買的,上麵有一個火紅的、惡俗的愛心,陳嘯之接過之後對那同學說了聲謝謝,回家就將它隨手一扔,沒想到後來還能派上這樣的用場。


    他後來聽說送蠟燭的同學似乎對他有些意思,可是陳嘯之從來沒有將‘喜歡’二字往深處想過。


    燭火搖晃,陳嘯之阿十秀氣的麵容呆呆地盯著那支蠟燭。


    陳嘯之突然想起愛情電影裏說戀人喜歡去吃燭光晚餐的原因是‘火光會將人照得十分美麗’——陳嘯之那時看過就算了,從來沒這麽覺得過。


    可是當他的阿十攏在蠟燭的火光裏時,陳嘯之看見她纖長的睫毛,立刻想起電影裏的那段話,一瞬連心跳都雜亂無章。


    小時候也漂亮麽?


    陳嘯之亂七八糟地回憶。


    她小時候也這樣好看麽——那時候有別的混小子覬覦我的阿十麽?


    “薑湯煮好了。”他不動聲色地敲了下桌子道:“想什麽呢?”


    沈晝葉終於回過了神,捧起薑湯十分痛苦地喝了起來——陳嘯之在她身邊落座,隔著燭火看見那姑娘含住碗沿的、水紅嬌軟的唇。火燭跳動,女孩脖頸白而纖長,麵頰清秀美好,無一處不似愛之女神阿芙洛狄忒的化身。


    那是你發小兒,陳嘯之,一個聲音激情噴他,你他媽是畜生嗎。


    他的視線裏沈晝葉一口口地、擰著眉頭喝他熬的薑湯。


    那聲音沉默了一下,許久後道,你確實是個畜生。


    陳嘯之:“……”


    沈晝葉喝完,無意識地舔舔嘴角的湯,看著陳嘯之問道:“……說起來,我看你那本書上還有阿十這個名字,那個阿十到底是誰?”


    陳嘯之:“……?”


    “我看你畫的,應該是個人吧,”沈晝葉納悶兒道:“陳嘯之你不是告訴我那是你養的豬……”


    陳嘯之靜了下,臉皮很厚地說:“我又沒說她是真的豬。”


    沈晝葉:“……”


    沈晝葉露出滿臉的嫌棄:“彳亍口巴。”


    “我把客房給你收拾出來,”陳嘯之又道:“你在裏麵睡一晚上,明早我把你喂飽了送回家。”


    他說著就要起身——可是緊接著那一瞬間,他的手腕,突然被沈晝葉牢牢拉住了。


    姑娘家的手很小隻,手指也纖纖細細的,看上去沒什麽大力氣,牢牢地抓著陳嘯之的手腕時,卻將他拉得紋絲不能動。


    “先別走,”


    她忍著顫抖道。


    你要離他遠一點,葉葉。久遠的信中說。


    ——我試著遠離過他。十五歲的她想。


    信外,十五歲的沈晝葉盯著陳嘯之,牢牢地拉著他的手腕,開口說:“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我已經忍了一段時間了。”


    陳嘯之:“你說。”


    ……


    你會在春天來臨之前,和他分手。剛剛讀的信裏說。


    ——哪一年的春天?每一年都有春天。


    收到了嗎?每一封信裏都會寫。


    ——每一封我都收到了。


    他根本不喜歡你!


    沈晝葉沉默了一下。


    “……我問你。”


    十五歲的少女盯著少年,生出渾身的反骨一般,將他的手腕牢牢抓緊。


    然後年少的她幾乎拿出全身心的勇氣,在燭火飄搖和滿天星空下對陳嘯之發出太初爆炸般的一問:


    “陳嘯之,你喜不喜歡我?”


    ………………


    …………


    2018年九月,深夜。


    ——他是怎麽回答的來著。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蜷縮在被子裏,淚水幾乎像是斷了線一般往下墜落。


    夜深人靜,她哭得頭都痛了,淚花兒一顆顆地滴進枕頭,可是她連哭出聲都不願意——隻要不哭出聲,深夜的淚水就都可以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沈晝葉的手機屏幕在一邊黑著,消息全開了免打擾,微信上所有同學都在討論這一次畢業要求的改革。


    不就是畢不了業嗎,沈晝葉一邊哭一邊笑。


    每年畢不了業的博士生海了去了,有些學校的博士生按時畢業率隻有30%,甚至不是所有在校博士生都能拿到學位,你隻不過是沒有例外而已,也沒見哪個哭得這樣慘。


    可是,為什麽會是我呢?


    ——沈晝葉也好,april也好,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從來都是前1%。


    從小到大,我待人為善,做了我能做的所有好事,我流過淚也流過血,如果像丘吉爾所說的‘鮮血、辛勞、淚水和汗水’,我無一不曾給出,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我會淪落至此?


    為什麽愛我的、支持我的人們會一一離去,而我在葬禮上失聲慟哭,卻喚不回任何一個人的回頭?


    ——世間萬物都有聲音,卻沒有哪怕一個個體應答。


    沈晝葉難受得渾身發抖,甚至差點嘔了出來,後來她連躺著都覺得腹中發痛難捱,像是陪伴了她半個博士生涯的痼疾複發。


    奧美拉唑沒帶來這兒。


    長夜漫漫,沈小師姐便一邊哭,一邊坐在床角忍耐空腹的疼痛。她蜷縮成一團,細致的肩胛骨瘦得凸起。


    窗外微微亮起一線魚肚白,天亮了。


    第一縷天光照進沈晝葉淚眼朦朧的眼瞳。


    她看著花白粲目的太陽與浩渺地平線,淚水一顆顆地往下滾——可是淚珠在滾出眼眶的一刹那就洇進了她哭得發紅的麵頰。


    別哭了,沈晝葉頑強地告訴自個兒:無論多麽不想要這樣的生活,都得繼續努力活下去。


    “……”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早已與嬌氣沒有半分幹係,她極度自製,自發止住了淚。


    然後她抽了抽紙,擦臉上的水痕。


    ……


    “你打算怎麽辦?”張臻歎了口氣:“反正以原來的標準我也得延畢,我倒是沒啥所謂。”


    沈晝葉歎了口氣,搖搖頭道:“不能怎麽辦。”


    張臻說:“你那個小老板他媽的可太不是人了,你也是傻,沈晝葉,你自己的文章,當時至少也得要個二作,使勁兒扯扯皮的話,學生的二作是可以當作一作的。”


    辦公室裏,沈晝葉放空自我地說:“臻臻,你還記得我發了個啥嗎?”


    張臻回憶了一下:“……science advances?”


    ——science頭號子刊。雖比不上他家老大science,但比下綽綽綽綽有餘的刊物。


    張臻:“…………”


    張臻終於反應了過來這刊物名和背後隱藏的故事,由衷地歎息:“……這故事可他媽太傻逼了。”


    沈晝葉:“誰說不是呢。”


    沈晝葉平淡地說:“按新要求,我得兩篇中科院一區才能畢業,但是年初的時候sci. adv.這刊物,跟nature munications和pnas一起,被降到中科院二區去了。”


    張臻難以置信地說:“這可真是太傻逼了吧……”


    “所以隻能安慰自己,”沈晝葉淡淡地說:“就算那篇被搶走的paper在我手裏,也畢不了業了。”


    張臻道:“你自己知道可以——中科院傻逼,研究生院負責答辯的老師可不傻逼。”


    沈晝葉蒼白地笑了下,對張臻說:“可這麽想會好受點兒。”


    “……”張臻靜了一下:“……是。”


    畢竟給出去的文章,一經采用,是撤不回來的。


    加州的陽光落在沈晝葉的身上,沈晝葉轉了一下筆,正打算去做陳嘯之布置的任務,可是下一秒辦公室門就被推開了。


    二十五歲的陳嘯之冷冷地道:“——沈晝葉,你出來。”


    他這次說的是中文。


    沈晝葉走路其實都有點虛浮。


    她有時以為這隻是個噩夢而已,但是她的理性又清楚地知道這是真的。


    陳教授等在學生辦公室的門口。他今天戴了一架金邊眼鏡,但是似乎睡得不太好——沈晝葉氣色則更差,頭發也蓬亂,一看就一整晚沒睡。


    沈晝葉剛一推門出來,陳嘯之就重重地帶上了辦公室的門,砰地一聲,聲音在樓裏回響。


    沈晝葉:“……”


    她垂下眼睛,順從地喊道:“……老師。”


    陳嘯之將手裏的紙一抖,嘲道:“還知道叫老師呢?”


    沈晝葉:“……”


    她不知道說什麽,整個人都木木的,更做不出什麽表情來,隻得溫順地低下了頭。


    “我之前跟你說過吧,”陳嘯之在人經過的走廊上一抖紙,說:“這個地方要怎麽處理,我有沒有手把手教你?沈晝葉你真是帶著腦子做事的?”


    沈晝葉湊過去看了一眼,發現自己處理的過程中,確實出現了一個很嚴重的、陳嘯之講過的錯誤。


    沈晝葉蒼白地張開唇。


    她道歉,聲帶卻難以發出聲音來,她已經在崩潰的邊緣走過一遭,至今沒能徹底恢複。


    陳嘯之嘲弄地道:“——進來。”


    沈晝葉:“……?”


    “我讓你進辦公室啊,”


    陳嘯之握著自己辦公室的門把手,施虐般地說:


    “——還是你想在走廊上被噴?”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了墨者之後我越來越勤奮了……


    ——


    備注一下引用:


    【1】在身上塗滿了泥巴一樣柔軟的時間:引自劉慈欣《三體:死神永生》第五部,歌者


    引的部分如下:


    ‘我捧出給她的禮物,


    那是一小塊凝固的時間,


    時間上有美麗的條紋,


    摸起來像淺海的泥一樣柔軟。


    她把時間塗滿全身,


    然後拉起我飛向存在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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