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雨夜晦澀如墨, 轟隆一聲暴雨穿透天地。


    帕羅奧多的漆黑柏油路如溪流一般, 大雨糊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踩著雙帆布鞋, 剛在雨裏跑了兩條街,鞋就濕透了。在這種天氣, 於雨中跑時其實不會覺得太冷,隻是每一腳踏進水窪裏時,像是一腳陷進了雲中, 滑而濕潤。


    ——這不是她第一次被導師一句話叫回去。更不是她第一次冒雨衝刺。


    年初時, 沈晝葉將自己的sci adv.的署名權留給她的小老板的那天, 也是下著這麽大的雨。那天春日將至,大雨衝刷著窗戶,沈晝葉站在辦公室中, 對麵是直接管她的小導師,而辦公室隔壁,是一個孱弱博士生親手壘起的一磚一瓦。


    ——她的小導師令她選擇,斯坦福, 或是她的成果。


    而在一片沉默的廢墟中, 博士生終於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說,好。


    那天沈晝葉從自己呆了近五年的實驗樓中走出去時,沒有撐傘, 淋著雨,從學校一路走回了家。


    她至今記得,那天路上的迎春花枝垂著頭顱, 猶如被雨水壓垮。沈晝葉走到七點時實在太餓了,去路邊一家蘭州拉麵點了份炒麵,那老板娘還摸了摸她的頭,給她加了個蛋。


    ——但是沈晝葉被擊潰後,每次都會站起來。


    她沒有放棄過對新生的向往。她從來都想從自己一團糟的生活中掙脫出去。


    這也是沈晝葉最終,來到這裏的原因。


    沈晝葉跑到物理a棟時,距離斷氣,隻有那麽一點點距離。


    她從小體質就有點差勁,跑不過同齡人,小時候她父母為了拯救女兒的運動神經甚至給她報了遊泳班和網球課,每周兩次。但是說實話,這兩個課程相當昂貴然而收效甚微——尤其是不用去遊泳後沈晝葉又在北京呆了十年,徹底放飛了自我,連最後一點訓練的效果都被磨沒了。


    畢竟在國內上大學不看體育成績——而沈小師姐又是保送選手,就更不需要了。


    這直接造就了她如今的現況:跑完這一千五百米,整個人就快垮了。


    校園路上一片漆黑,隻有路燈在大雨裏亮著熒熒的光。


    沈晝葉看到樓裏的光芒時,跑步跑得連喘氣兒都疼,她狼狽地將黏在破了皮的膝蓋上的裙子扯了扯,讓裙子不要黏著傷口,然後收起了雨傘,上樓。


    樓外停車位幾乎已經空了,應是變了天的緣故,卻仍有幾輛車停在樓下。


    ——陳嘯之的車在暴雨中映著路燈,他還沒走。


    沈晝葉看著那輛車,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緩了許久,將濕透的厚外套脫了拿在手裏,緩慢地挪上了樓。


    走廊裏亮著冷色的燈,裙擺濕透、連頭發都被大風吹得一團糟的沈晝葉猶豫了下,敲了敲陳嘯之辦公室的門。


    “——進來。”


    辦公室裏,陳嘯之成熟淡漠的聲音響起。


    他用的是中文。沈晝葉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倒抽口氣,將門推開,沙啞地說:“……老師好。”


    台燈溫暖地映亮木桌,燈下陳嘯之襯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結實修長的小臂。


    那桌上擺著筆電和一疊演算紙,外加厚厚的、打印出的文獻,那台燈上搭著一張藍色實驗室id卡和眼鏡,在連綿的雨聲中,眼鏡的主人視線從筆電屏幕移開,冷漠地望向沈晝葉。


    “我來的時候七點,”他毫無感情地問:“七點。你就已經不在辦公室了?”


    沈晝葉幾乎在發抖,囁嚅著說:“對……對不起。”


    陳嘯之冷淡道:“過來。”


    沈晝葉被成年的陳嘯之訓了數次,又從小怕他的壞脾氣,渾身緊繃,心裏心跳得難受,忍著渾身的不適走到桌前。


    “以後我不早退了。”沈晝葉沙啞地說:“今天是個例外。”


    陳嘯之不耐煩地說:“拿回去。”


    沈晝葉一愣:“……?”


    還不待沈晝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下一秒,一遝足有十五公分厚、被繩子捆在一起的的研究文獻砸了過來!那文獻至少得有三公斤,四五百頁,都是一份份地釘在一起,大部分是新近打印出來的,以一支藍熒光筆編了號,十分慘無人道。


    沈晝葉都被砸懵了,慌裏慌張地接過那打文獻。


    “——拿回去,”陳教授冷漠地道:“我讓你拿回去。現在去隔壁看文獻。”


    沈晝葉抱著四四方方一摞文獻,那幾乎是初中時開學發課本的陣仗,把她都嚇結巴了:“這這這這麽多……”


    可是她沒有得到應有的回答。


    “明早九點來我辦公室,我們討論編號一到五的五篇綜述。”


    陳嘯之說完,嫌惡地移開眼睛——仿佛沈晝葉是什麽令他厭惡的東西一般。


    “現在,從我辦公室裏出去。”


    他說。


    ——文獻,又名論文。


    科研工作人員一般稱其為“文章(paper)”,是非常重要的研究工具,也是科研成果之所以能被同行所熟知的重要媒介。


    牛頓曾說“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巨人的肩膀,其實就是文章。它承載了大多數科研人員的血汗與淚——剛入行要狂讀文章,要接觸一個新領域要讀文章,開新實驗要讀文章找前人的試驗方法,當你做出成果了,就得撓著頭開始寫文章投文章改文章然後被拒稿然後再投文章了……


    文獻這東西,英語不好就得哭著用穀歌翻譯讀,英語好就揉著太陽穴用有道詞典讀,有一些課題組每兩個星期還要辦一次文獻組會,專供組員們交流近期看的好文獻。反正隻要在這行裏呆一天,文獻就是你永遠逃不過的東西。


    但是不應該是這個量。


    ——不應該是,這種四四方方,好像是把打印店老板殺了之後才能打出來的量……


    窗外唰唰下著大雨,十分淒厲,而且有點冷。


    沈晝葉瑟瑟發抖,膝蓋上放著杯熱水,手指骨節凍得青白,她將還沒幹透的頭發朝後撩了一下,把那一遝文獻上綁的繩子拆開了。


    她手機嗡地一震,是張臻發來的微信:“你導師叫你去幹嘛?”


    沈晝葉凍得不想打字,給張臻哢地拍了張文獻側視圖,發了過去。


    張臻:“……”


    張臻驚恐地道:“你導師年紀雖然很青,但是挺……沈晝葉你怎麽遇個導師就把你當狗使喚?!以你這運氣,我勸你放棄讀博。”


    沈晝葉認真回道:“我達到畢業要求了。”


    張臻:“……滾吧。”


    然後沈晝葉沒有再回複,隻是安靜地翻了一下那一遝文獻。


    ——全是天體物理相關的,有一些暗物質方麵的綜述,間或摻雜近年的熱點引力波,和一部分高能物理。astrophysic並不是近年熱點,實際上這學科在冷戰之後已經籍籍無名了很久,值得一看的、頂級的論文不像熱點學科那麽多了。可是沈晝葉粗略一翻文獻,卻大概地意識到裏麵應該都是精品。


    有一些文獻是新打印出來的,可也有一些已經以熒光筆劃過重點,甚至有一些已經被翻得卷了頁。


    都是陳嘯之看過的。


    沈晝葉死死抿著唇,外麵滾過一聲電閃。


    ——燈突然暗下。


    接著,響雷在遠處轟然炸響!那響雷幾乎如同炸|彈一般,沈晝葉毫無防備地被嚇得一哆嗦,連杯中熱水都灑了出來,足足半分鍾後燈管才嗤嗤拉拉地重新亮起。


    光明回歸,沈晝葉仍因受驚而發著抖,卻忽然看見漆黑窗戶裏映出的,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


    窗戶裏的女孩裙子幾乎黏在腿上,一頭天然不服帖的卷發濕潤而蓬亂,二十五歲的女孩慌忙地想用手耙一下,可是在她碰到糾扯在一起的頭發的瞬間,沈晝葉突然意識到了,那形象有多麽落魄。


    ——麵色蒼白,庸碌無為。


    每個人年少時,都有英雄般的夢想,幻想拯救世界,想登上月球。


    孩子們穿著父母買來的宇航服,穿著鋼鐵俠的戰甲。有人想成為偉大的醫生,有人想成為炮火中前進的戰地記者,有人說我要成為頂天立地的軍人,有人大聲宣布,我要讓這國家變成一個更美好的所在。


    少時的教室中陽光燦爛,溫柔的老師笑著摸他們的頭,一邊聽他們講,在黑板上畫滿了飛向宇宙,浩瀚無垠的火箭與飛船。


    稚嫩的小晝葉也曾經在流金般的歲月中,對下麵的所有人說,我想成為一個像我爸爸一樣的,偉大的天體物理學家。


    後來這些孩子有的不再進學,有的消失無蹤,有的人下班後蹬掉高跟鞋躺進出租屋的床,連動都不再願動。


    ——而這,就是那個眼中有光的小晝葉長成的模樣。


    沈晝葉難受得幾乎喘不上氣來。


    她已經許久見不得天體物理學相關的東西,甚至看到都會覺得無法呼吸地難受——沈晝葉捂著鼻子讓自己不要哭,萬萬不要哭出來。


    哭出來就視同對一切認輸,就視同於對現實下跪。她告訴自己。


    可沈晝葉的眼淚,還是吧嗒一聲掉了下來。


    沈晝葉想起兒時春夜的星座。少時的胡同。昂貴的麥當勞小甜筒和諾貝爾獎宣言。曾經宣布要帶去頒獎典禮的年少夥伴。


    ——和多年後,一個停電的夜晚,在漫天星辰之中,少年靠近少女時,微微有些粗重的呼吸。


    我夢想成為一個窮到吃不起飯的天體物理學家。過去的女孩雙腿晃來晃去,切實際,而又認真地道。


    在時間長河中的星河之下,那個少年凝視著她,喃喃道:好。


    沈晝葉總算也體會了一把一邊哭鼻子一邊看文獻的感覺。


    她有個別省考來的師妹,英語底子一般,考研英語隻考了64分,詞匯量可能隻有六級——那師妹研一剛入組時,沈小師姐給她發了兩篇英文文章讓她熟悉一下,大概是裏頭那些什麽chromothripsis又是internal properties的用法大概太過虐心,沈晝葉去送資料時,看到那小師妹在辦公室裏一邊哭一邊查單詞。


    結果幾年後,輪到她自己一邊看文獻,一邊抹眼淚。


    ……


    外麵雨下得特別大,時不時還有悶雷滾過,是沈晝葉從小就怕的天氣。


    她不怕黑,也不怕下大雨,但是從小就特別怕打雷——小時候她奶奶總笑話孫女嬌氣,一打雷就躲進被窩裏,像個鵪鶉。也不知道雷有什麽好怕的。


    沈晝葉一邊看不得天體物理相關的東西卻還要逼著自己看,另一邊,則總會想起陳嘯之這幾天看她時的眼神。


    ——那眼神極其的冷漠,甚至帶著嫌惡的意思。


    裏麵寫著,如果可以的話,這輩子都不想和你再扯上關係。


    沈晝葉想到這個眼淚就要往外滾,她拚命地試圖憋住,收效卻不大。陳嘯之現在還在她隔壁坐著,沈晝葉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有骨氣一些。


    閃電一閃,燈管嗡地一聲滅了。


    沈晝葉:“……”


    下一秒,響雷幾乎是在她頭頂,轟然炸響!


    那一聲簡直如同氫彈爆炸。時隔二十年,沈晝葉仍然嚇得發瘋,那雷過後連外麵路燈都一下忽閃,猶如地獄鬼火。


    沈晝葉的熱水杯啪一聲掉到地上,摔了個稀碎。


    那一瞬間,漆黑一片的辦公樓之中,隔壁的門發出了吱呀的聲音,悶雷仍在頭上滾。


    沈晝葉渾身發抖,坐在黑暗之中,努力地深呼吸——沒事,沒事的,她告訴自己,這裏肯定有避雷針……


    可還不待她稍緩過來——


    ——沈晝葉旁邊的門就啪地一聲,被一個人暴躁地夯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為什麽每一本都逃不脫在23:58更新的詛咒……我一點也不懷念在內容提要打上生死時速的感覺啊!!!


    其實最火葬場的就是25歲的部分……


    ……而且陳嘯之他真的戲很多的!!


    這家夥十五歲的時候就能在醫院裝病五天隻為了等一次探望,他今年都二十五了,那個嫌惡的眼神……別揭穿他(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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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裏補充一點可能會有點生僻的知識,知道的大家直接略過就好啦:


    論文分為兩種:研究性論文和綜述性論文。


    研究論文應該不需要介紹了,就是字麵意思。綜述論文是“某一時間內,作者針對某一專題,對大量原始研究論文中的數據、資料和主要觀點進行歸納整理、分析提煉而寫成的論文。”(來自百度百科)


    前者是研究,後者是對前人的歸納,本身沒有創新之處。


    最後是霸王票感謝名單!!


    感謝 青鏡往作者菊花x3、溫啾啾x7、予我渡北川、醉意流年x2、baekthetree、橘子甜、二五五、渡邊金魚、黎明、王老先生有塊地、捉魚x3、大雁丫x4、餅餅的腿毛、糖酥很甜、走路會跌倒、23196796、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x3、黎似夜、蹦阿蹦、guan、噶圓、閑來無事打醬油、35402660、小白x2、大頭頭頂一根蔥、33151550、之熹 的地雷


    感謝 黃吉一、光年以外的阿基米德 的手榴彈


    感謝 醉意流年 的火箭炮


    謝謝大佬包養我!!(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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