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雨水連綿如瀑布,砸在透明玻璃上。


    上午九點五十,陳嘯之翹著二郎腿,靠窗坐著,筆在手裏一轉一轉,目不轉睛地盯著在講台上講課的老師。


    陸之鳴一撞他,不動聲色道:“中午吃什麽?”


    又是每日的靈魂一問。


    陳嘯之:“漢堡王?想吃雞條了,薯條也好吃。”


    大概非常饑餓的陸之鳴回過頭氣聲說:“中午漢堡王,有沒有意見?”


    他們這夥小夥子紛紛表示沒有,於是陸之鳴學長定下了午飯菜單,試圖集中精神聽課,片刻後放棄,對陳嘯之說:“我他媽好餓。”


    初高中確實是長身體的時候,而吃什麽是初高中生永恒的話題。


    陳嘯之拉開書包拉鏈,裏麵一個白色的family mart袋子——那袋子已經在他書包裏滾了好幾天,皺皺巴巴的。


    陳嘯之連片刻的猶豫都沒有,將那袋子丟給了陸之鳴。


    陸之鳴感慨:“這麽多?我感覺我好像在被追,謝了兄弟。”


    追個球。陳嘯之又回去聽課,老師終於開始講點有意思的東西了……接著他身旁,傳來一陣陸之鳴吱吱地嘬話梅的聲音。


    他回頭一看,陸之鳴嘬著夾心黑糖話梅糖,翹著二郎腿,愜意得很。


    “哥,”陳嘯之嫌棄道:“你吃得太惡心了。”


    陸之鳴咬著棒棒糖:“這味道太娘們唧唧的了。你愛吃?想不到啊。”


    陳嘯之都懶得搭理。


    ——這東西從來都不是給他自己吃的,他就不愛吃這東西。


    他抿著嘴唇去看沈晝葉。


    熹微天光中,那個小姑娘正和梁樂打鬧。


    那個梁樂先是狠狠彈了下沈晝葉的腦袋——沈晝葉笑得非常甜,眉眼彎成兩輪小月牙兒,片刻後在梁樂的胳膊上拍了一下。


    陳嘯之知道,那地方是他讓出來的。


    ——是他不坐了,讓出的位置。


    可是陳嘯之的心裏,酸得幾乎像是打翻了醋缸。


    他那年隻有十五歲。


    陳嘯之那時候,甚至不知道那令人發瘋的妒意到底從何而來,隻當那是他自己放棄了他童年的玩伴的結果。


    ——阿十怎麽可以不記得他,他嫉苦地想。


    那年胡同的太陽雨,月亮楊樹。小晝葉吃光了小嘯之的所有零花錢,圓滾滾酸奶罐兒在地上滾來滾去,後來被小晝葉撿起來,種上了蒲公英。


    湛湛的夏夜星空下,他們躺在屋頂上睡覺,稚嫩麵頰蹭著青瓦生出的鮮嫩綠草。


    小嘯之半夢半醒地咕噥了一聲,我們要當一輩子的朋友,阿十。


    ——於是阿十小小的、暖暖的,還帶著小肉窩的手環住了他。


    ‘好呀。’


    那個困倦的小女孩蹭著小男孩的頸窩,這樣說。


    ……沈晝葉說了好,那麽就是承諾了。


    重逢後陳嘯之覺得自己幾乎是個神經病,怎麽會把一個那年的誓言當真。


    可是他記憶力實在是太好了。他甚至還記得童年玩伴給他的擁抱裏有青草的香氣,記得小晝葉把自己愛吃的冰棍給他舔,記得小朋友臉上軟軟濕濕的孩兒麵香味。


    那味道有種歲月的殘忍與溫柔,陳嘯之花了十年,都沒能忘掉。


    陳嘯之中午出去吃飯時,梁樂已經走了。


    那個位置隻有沈晝葉一個人留在那,毛茸茸的一顆腦袋,趴在桌上用小詞典看小說,是個不打算吃飯的模樣。


    陳嘯之一腳踢開陸之鳴吃空的那堆豐盛的垃圾——什麽草莓軟糖抹茶硬糖的殼,還有黃瓜味薯片以及密封肉類堅果的塑料皮。陸之鳴將他給沈晝葉買的東西吃得一幹二淨,連點兒渣都沒留,彰顯出了一種十六七的人應有的作風。


    陳嘯之跟著他們一群人,去了漢堡王,點了個套餐加雞條。


    那漢堡王裏零零星星的有他們競賽班上的同學,陳嘯之他們坐在靠窗一排,陳嘯之吃著雞條,突然聽到後麵有兩個人在討論。


    “這次競賽居然還有初中生參與……”


    陳嘯之吃雞條的手一停,偏過頭,聽這次的這兩人能說些什麽。


    “那個叫陳嘯之的是真厲害,我之前聽說他在初中部就是第一第二的。”


    熟悉的名字突然出現,陸之鳴眼神瞬間促狹起來,一個手勢示意大家吃飯聲音小些,大家一起去偷聽。


    陳嘯之控製不了這群人,還要聽後頭素不相識的人評價自己,感到了一絲羞恥。


    另一個人吮了吮手指道:“這哥每次小考都考滿分。不過話說回來了,另一個是怎麽回事?”


    “另一個?”


    “那個姓沈的。”


    偷聽的人聽到陳嘯之話題頁被翻過,便各自縮回去吃自己的牛肉皇堡,然而陳嘯之一聽‘姓沈的’三個字,耳朵立了起來。


    “那個姓沈的小丫頭?”另一個人把薯條在番茄醬裏一沾:“那小丫頭是來混的吧,她在年級裏就考了四百多名。”


    陸之鳴壓低了聲音:“真的這麽差?她偏科這麽嚴重的?”


    陳嘯之低聲道:“從美國轉學來的,還沒適應。”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給沈晝葉解釋。


    陸之鳴點了點頭。


    “哎,”陳嘯之聽見後麵那幾個人又道:“真的搞不懂現在的初中女生,考了四百多名……”


    “為了裝個逼,連競賽都要橫插一腳。”


    陳嘯之盯著自己的雞條,聽著後麵那些人議論沈晝葉:


    “她真的知道競賽是什麽嗎?”


    “……小測成績也都是抄的吧……畢竟她兩個同桌都是滿分選手呢。”


    那兩個人說著,背著包離開了漢堡王,走進了外麵的雨幕之中。


    這個班其實是有座次表的。


    一百四十多人的大課,沒有座次表,肯定會坐成一團糟——座次表中,陳嘯之就被排在沈晝葉的旁邊。然而老師也不會每節課都點名,也不會一一落實誰坐在哪。


    梁樂就跑來和沈晝葉坐在了一起。


    最直觀的結果是——沒有了故意找事的陳嘯之之後,在隨堂小測中,沈晝葉終於能考到八十分了。


    沈晝葉拿著八十八分的小卷子,難以置信地道:“……可是答案全對了啊!”


    梁樂瞟她一眼:“你能不跳步驟嗎?”


    沈晝葉:“有問題嗎?”


    “很多步驟它不是理所當然的。”梁樂煩惱道:“我知道你的思路是什麽,思路本身沒問題。你覺得這個解理所應當,但是在別人看來不是。你必須演算並解釋它。”


    沈晝葉:“……好吧。”


    她悻悻地抱著卷子趴在了桌子上。


    梁樂在一旁核對了一下自己的成績,確定一百分無誤。


    沈晝葉突然用筆一指一個公式,意難平地問:“學長這個也不能跳嗎?”


    梁樂:“……”


    “不能。”梁樂彬彬有禮道:“小姐,下次寫了公式再代數行麽?”


    沈晝葉抑鬱地哀嚎一聲。


    然後老師宣布課暫且到此為止,大家明日再見。


    幾乎所有人都開始收拾書包走人,梁樂幾乎沒有朋友,一向獨來獨往,一個人背上包就走了。


    梁樂待人非常敏感,又有些尖銳,非常不好相處,卻唯有麵對物理時有難以察覺的赤子之心。


    因為沈晝葉父母的原因,沈晝葉見過不少相近專業的學生,其中不乏頂尖的學霸——但是如果有人對專業懷有敬畏和愛意,他看上去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是沈晝葉有點喜歡陳嘯之的原因之一,也是她如今對梁樂懷有好感的理由。


    沈晝葉收拾好包,緊張地看了一眼校外,唯恐被別人落下。


    她這幾天還是頻繁地見到那群小混混,沈晝葉昨天又遇到一次,那群混混幾乎是堵在校門口。他們極有可能是等著這個班散學,一群人高馬大的人在校外等著,上來就叫她名字——名字應該是從她的課本上看來的。


    沈晝葉跑到公交車上的時候,還嚇得渾身發顫。


    ……沒人跟她一起回家。


    如果有人能夠同行,也許那群混混不至於這麽囂張,可是轉學生沈晝葉仍然非常孤獨。


    十五歲的沈晝葉摸出口罩戴上,背上書包,跟上了另一群正準備離開的女生。


    如果人多的話,那些混混應該不至於來找這群女孩的麻煩。


    “……今天這個課真的好難啊,”一個高二的女孩不太舒服地道:“根本跟不上進度,我昨天都跟我爸說我不想參加這個競賽了。”


    沈晝葉戴上衛衣的帽子,跟著這群女孩下樓。


    另一個女孩兒道:“再難也有人跟得上,看看陸之鳴他們……不過話說回來了陸之鳴這群人怎麽這麽牛逼?還有那個初中上來的,陳什麽嘯之?現在也在他們圈子呢。”


    “陳嘯之,對,就他。”另一個高個女孩說:“他是真的有點厲害,長得也——還不錯吧。”


    其實不隻是還不錯而已。但‘還不錯’已經是高中女生能給出的最高評價了。


    又不是誰的愛豆,能用‘還不錯’去誇一個男生,


    沈晝葉低頭更甚,不打算聽任何關於陳嘯之的光輝曆史。


    “是不是還有個初中的?”


    沈晝葉立時耳根一紅。


    “那個叫沈什麽的,名字特別像個男生,但是其實小小的一隻。”一個戴眼鏡的矮個姑娘說:“這個姑娘也蠻厲害,我記得。”


    一群人湊在一起八卦必不可少,突然被cue的名字特別像男生的沈晝葉耳根都紅了。


    她不喜歡聽到別人在背後議論她,哪怕是提及她的成績——可是此時此刻,她還要回家。


    “厲害個鬼。”高個女生輕蔑道:“學習特別差,隨堂小測全都是抄的。”


    沈晝葉楞了一下。


    她一直知道自己在八卦的中心,可是從不知道其他人在背後是這樣說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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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至於吧……”


    有人迷茫地說:“一直抄?何必呢?而且她考的也挺好……”


    高個道:“她這學期期初考試物理才考了92分,來這裏考88?這兩個測試是一個難度嗎?”


    沈晝葉哽住了。


    “……而且她一開始坐在陳……陳嘯之對吧,坐在他旁邊。”另一個人突然道:“抄他的太方便了。畢竟他每一次都滿分啊?現在是梁樂,梁樂也是次次滿分選手。”


    八卦正中心的沈晝葉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句話都不敢說。


    這場景太尷尬了,沈晝葉連錯一個字就得抄一遍的語文聽寫都沒抄過同桌的。一個物理隨堂小測,對沈晝葉而言,連考試都算不上。


    他們卻議論紛紛:“陳嘯之是不是不想被她抄,才換的位置啊……”


    “很有可能誒,”又有人道:“不過她現在搭上了梁樂……”


    ——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


    沈晝葉手指在校服口袋裏攥成了個小拳頭,委屈得鼻尖發酸。


    “……據說年級排名也很差……我不是說不行。但是四百多名來參加競賽也太誇張了吧……”


    “這麽恐怖的啊……”


    “嘖。”


    他們咋舌起來。


    沈晝葉從兜帽向外看,看見一片綿延下雨的天,青翠梧桐和校門口的街道,她努力控製著自己不去聽他們說話,摸出了雨傘。


    “競賽可不是什麽上高中的捷徑,”一個人說。


    另一個人輕蔑道:“捷徑就是塞錢唄,誰不知道。建議這小丫頭還是回去中考比較好哦……”


    “……不自量力……不過話說回來梁樂這個人,我真的一直不喜歡他……”


    十五歲的沈晝葉聽到‘不自量力’四個字,鼻尖都紅了。


    太難了。


    那個小姑娘撐開傘,低著頭跟著那群人走進雨裏時,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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