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日後的清晨,陽光正好,黑板上映著風裏的花影。


    按國際慣例,在老班進來前,三年四班教室嘈嘈雜雜。


    班長陳嘯之破天荒地站在沈晝葉桌前,以卷起的試卷在她課桌上一敲。


    “交作業。”這位陳姓班長欠揍地道:“沈晝葉,你默寫改錯還沒交。”


    “……”


    他們語文老師非常變態。這位人民教師在課堂上默寫文言文翻譯,錯一個字就得連原文帶翻譯地罰抄一遍。


    而少女沈晝葉剛從國外回來,別說文言文翻譯了,連正經漢字都寫不利索,她的‘真’字裏永遠隻有兩橫,‘滿’字能寫成上下結構,創了記錄,一場默寫下來,得罰抄十遍。


    沈晝葉正拿著個空白本子,畫她課題的構思圖,聽了這句話,慢吞吞地抬頭瞥了陳嘯之一眼。


    陳嘯之伸手,漫不經心地說:“十遍,少一遍都不行。”


    魏萊嘀咕道:“你他媽有病吧,怎麽突然逮著沈妹妹欺負上了,語文老師又不看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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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沈晝葉啪地甩出一本凱撒雙線本。


    那個雙線本封皮上寫著‘9月27日語文默寫糾錯’,當日改錯寫滿了一個本子,裏頭滿滿當當,連紙都寫卷了。


    整整十遍,一遍沒少。


    “……”


    “…………”


    然後沈晝葉看都不看陳嘯之,低下頭去,繼續畫設計圖了。


    中午十一點五十,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悅耳地響起。


    初中的時候這群蘿卜頭正長身體,一個賽一個的能吃,別說正餐了,課間都斷不得零食,從打鈴前十分鍾就開始係鞋帶準備衝刺了。


    沈晝葉搶飯經曆幾乎為零,跑到食堂時,是最後一個排上隊的。


    食堂落地大窗戶透進燦爛的陽光,沈晝葉排在隊伍尾巴處,連食堂都沒進去,還排在大樓梯上,看了看前頭的大幾百號人,覺得自己今天恐怕連肉湯都沒得喝了……


    沈晝葉認命地蹲下係鞋帶,接著她身後突然出現了一雙籃球鞋。


    還有人比我更慢?


    沈晝葉充滿好奇地抬起頭——然後看見了陳嘯之。


    “……”


    怎麽哪哪都有這人啊!沈晝葉冒出了滿頭的問號。


    沈晝葉站起來,專心排隊。


    陳嘯之就在她身後站著——沈晝葉實在不曉得他為什麽在這兒,因為陳嘯之和她不一樣,他跑得都挺快的,再者陳嘯之這麽大一群哥們,恨不能遍布初三各班,去找誰插隊不行呢?非得排在尾巴麽?


    但是,他想找誰插隊,都和沈晝葉沒關係。


    打飯的隊伍一點點縮短。


    陳嘯之在她身後,把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不安地以腳矬牆,沈晝葉隻低著頭發呆,思考到底該用什麽公式去推,不知不覺地就排到了打飯的窗口。


    “喂?”大媽用勺子一揮道:“哎!小姑娘發啥呆呢?你吃啥呀?”


    沈晝葉嚇了一跳,慌張道:“番茄炒——炒蛋,半份米飯,肉菜要魚香肉絲和紅燒獅子頭。”


    大媽麻利地把飯打了,在刷卡機上摁了兩下,說:“八塊。”


    沈晝葉一掏校服兜,兜裏空空如也,連飯卡的影子都沒有。


    “……”


    沈晝葉求救地望向遠處——但是魏萊今天肚子不舒服,沒下來吃飯,此時她連借飯卡都不知道問誰借。


    打飯的大媽催道:“快刷啊,別人還等著打飯呢。”


    沈晝葉猶豫道:“我……”


    她剛想問大媽能不能借了卡來刷,可還沒等她開口,陳嘯之立刻拈出張飯卡,傲慢地道:


    “沒帶卡?刷我的。”


    沈晝葉想到那句石破天驚的‘離他遠點’,脊背一陣發麻,不知道他訴求是什麽。


    “不用了。”她立刻拒絕,並加上稱謂劃清界限:“班長。”


    陳姓班長:“……”


    這位班長比沈晝葉高出一個頭,此時修長手指拈著飯卡,僵硬地站在打飯窗口前,半分鍾前極其傲慢的氣焰已經逐漸凝固。


    沈晝葉渾身上下寫滿抗拒,推了他的手一下,飯也不吃,直接跑了。


    下午三點十五。


    陽光斜斜落在黑板上,物理課如火如荼。


    教他們物理的老師叫做李正廷,是個二三十歲的、脾氣很好的男教師,畢業於北大核物,現教初三物理。據他自己說,這是讀書沒能改變命運的典範。


    李老師正拿著燈泡並幾個電池組,在課堂上演示串聯電路與並聯電路,加上他講課風趣,因此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著課,心裏暗搓搓地等待著電池組爆炸。


    而沈晝葉十一二歲就在旁聽自己母親給華盛頓大學sophomore們上的基礎電力學,初中這些知識她在益智讀物上就學完了,因此幹脆趴在桌上,用電子詞典嘰嘰嘰地玩貪吃蛇。


    魏萊在她胳膊上戳了戳。


    “晝葉,”魏萊氣聲比比:“陳嘯之這是去哪了?”


    沈晝葉回過頭一看,陳嘯之位置上空無一人,書包卻還掛在掛鉤上。


    沈晝葉充滿惡意地推測:“上廁所沒帶紙被關廁所裏了吧?”


    “……,”魏萊梗了一下說:“他上節課就不在了。”


    沈晝葉玩著貪吃蛇,惡毒溢於言表:“那他就是在廁所坑裏被困了兩節課——真慘,真慘啊。”


    “……你對陳嘯之的態度轉變也太快了吧!”


    “那不然咧……”


    魏萊沒說完,李老師手裏捏著個綠燈泡,猛地抬起了頭。


    “沈晝葉,魏萊?”年輕老師看著倆小姑娘,擰著眉頭道:“怎麽,課桌的舞台不夠你倆發揮?悄悄話說這麽大聲,這課你們來講算了。”


    沈魏同桌二人:“……”


    “太囂張了,”老師斥責道:“太囂張了。你們這個組還能不能行?陳嘯之吧陳嘯之帶頭翹課,你們倆吧倆人嘀嘀咕咕說小話,徐子豪?徐子豪你幹嘛呢?”


    徐子豪一個哆嗦,將正在打勇者鬥惡龍的nds合了起來……


    “不著調。”物理老師擰著眉頭道:“徐子豪把你那個遊戲機給我送上來!”


    接著,物理老師將燈泡捏在手裏,宣判了沈晝葉的死刑:


    “——沈晝葉?”


    老師道:“下課和陳嘯之一起,來我辦公室一趟。”


    和誰?沈晝葉不想和陳嘯之一起,竭力分辯:“可是他現在不在……”


    “那你就等他回來,”


    物理老師說。


    “跟他一塊兒。今天下午,來我辦公室報道。”


    陳嘯之回來的時候,恰是課間。


    他回來的時候拎著個袋子,顯然是不知去了哪裏玩,一路跑回來的。那袋子裏叮呤咣啷的,一看就是吃的東西。


    沈晝葉盯著那小袋子咽了咽口水,真實地覺得自己太淒慘了。


    她中午為了在陳嘯之麵前裝逼,沒吃飯,餓得肚子都扁扁著,下午上課時隨便說了兩句小話,卻還沒說幾句話就被物理老師點名批評,如今居然還要和陳嘯之一起,去初三物理教研組挨批。


    和陳嘯之沾邊就倒黴……難怪那封信上不讓她和陳嘯之走得太近。


    ……


    下午四點。


    沈晝葉推開初三教研室的門的瞬間,肚子適時咕地一聲,她忍不住揉了揉肚子,神情慘淡地朝裏看了看。


    教研室頗為幹淨,陽光金黃,窗邊立式空調上長著片瀑布似的綠吊蘭。


    陳嘯之不受控製地瞥了眼沈晝葉毛茸茸的發旋兒,又欲蓋彌彰地冷靜道:“老師好。”


    李老師從教案抬起頭:“進來吧。”


    下午最後一節課,有課的老師去上課,沒課的老師都提前下班接孩子去了,此時教研室隻剩一個伶伶仃仃的李正廷。


    十五歲的沈晝葉:“老師……”


    “先坐下,”李老師嚴肅道:“你們兩個都坐。”


    陳嘯之拿了倆凳子,人模狗樣地分給沈晝葉一個,兩個人在老師麵前坐了下來。


    李老師穿著件格子襯衫,捧著個摔得凹凸不平的、刻著北大校徽的保溫杯,平和地問:“小沈,潘老師和我講,你是國外回來的?之前在哪個國家呀?”


    老師居然和班主任通了氣!在國內讀書上課說小話的後果這麽嚴重嗎……她誠實答道:“之前在美國,爸爸媽媽都在那邊工作。”


    李老師沉吟片刻,問:“我記得你爸媽是搞物理的?”


    沈晝葉又點了點頭。


    這下完了,沈晝葉要命地想,物理老師肯定會覺得我仗著以前有底子,爸媽都是搞物理的,就不聽他的課……


    “我媽是納米工程的,”沈晝葉坦白:“我爸是天體和粒子物理方麵的。”


    陳嘯之忍不住看了沈晝葉一眼,沈晝葉給了他個充滿抗拒的後腦勺兒。


    李老師養生地捧著保溫杯,慢條斯理地問:“在以前的學校學過什麽?”


    沈晝葉不敢露鋒:“電學熱學光學力學,都了解過。”


    “力學學到哪了?”李老師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卻追問起了細節:“經典力學的進度如何?”


    沈晝葉誠實地道:“都看過了。”


    這答案太普通了——可沈晝葉一般隻會說到這。


    這是她在聖喬治亞諾中學讀書時就養成的習慣。


    ——沈晝葉早慧的不隻是頭腦而已。


    她曉得周圍大多是普通的同學,如果與他們聊起自己平時看的書,會招致討厭的道理。因此她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會提及自己早就有所涉獵的更深層次的學科,更不會提及自己曾在大學旁聽的事情。


    李老師沉吟片刻,在夕陽下,擱下保溫杯,又探究地望向她旁邊的陳嘯之。


    少年眉毛一揚,半邊臉沐浴在橙紅的陽光裏。


    李老師隔著眼鏡片,目光終於現出一絲銳利,問道:“班長,你呢?看到哪了?”


    陳嘯之點頭,回答:“該看的都看完了。”


    沈晝葉一愣。


    她終於發現,李老師讓他們二人前來教研室,不是為了興師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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