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封信,是在將近兩個月以前,她父親被火化的那天出現的。


    那時沈晝葉還在華盛頓,在殯儀館哭得撕心裂肺,回到家整理父親留下的遺物,在昏黃路燈中翻看父親送給她的本子。


    然後,她在這封新的本子裏看到了,第一封信。


    那封信寫得非常長,有些地方模糊得看不太清楚,像是穿梭了數十年的歲月而來。信其實非常漫無目的,帶著哄孩子的意思——沈晝葉一開始以為這是媽媽和自己的惡作劇,直到她看到信裏提起一些隻有她自己知道的小細節。


    沈晝葉那時的心情太灰暗了,生活中難得有點有意思的事情,就玩票式提筆,在張紙後回了信。


    ——第二天,回信上的筆跡甚至信箋,全數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晝葉駭了一跳。


    緊接著,七月的那天晚上,媽媽躺在沙發上說“葉葉,我們回國”之後,沈晝葉哭著躲回臥室,居然就在那本子上看到了全新的、甚至墨痕未幹的信箋:


    是2008年7月26日嗎?


    信上這樣寫道:


    我記得這一天。爸爸去世後,媽媽承受不了我們家帶給她的回憶,在漆黑的臥室裏對我說,‘葉葉,我們回國吧’。


    是的,十五歲的沈晝葉想,是今天。它怎麽會知道呢?媽媽剛剛說過。就在十二分鍾前。她說我們回國吧。


    十五歲的沈晝葉看著那封信,縮在臥室門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就是這天晚上,我沒記錯……會出事。葉葉,你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大姑娘了,我希望你盯緊媽媽。


    沈晝葉看到了那行字,怔了下。


    她頭腦都有點木,理智已經開始接受這是未來的自己送來的口信,而信中的‘媽媽’就是她們共同的母親——沈晝葉在黑暗中一個人雕塑般坐著,消化這封簡短的信件——


    接著,她觸電般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沈晝葉救下了她的媽媽。


    七月下旬的夜晚,沈晝葉一個人頑強地開車把她媽送到了最近的醫院,那是她人生第一次無證駕駛。她一路上淚水流了滿臉,她媽媽在後座上捂著血流不止的手腕大哭不已,從父親火化後就封閉了自己的母親,終於顫抖伸手,抱住了坐在主駕駛上的女兒。


    到醫院時母女二人身上都是血,通紅通紅的,分不清彼此,醫生縫了幾針,又覺得這女孩可憐,輕聲安慰那個十五歲的女孩,說你媽媽一點事都不會有。


    那天,沈晝葉坐在診室外,沒來由地想起那信的結尾:


    葉葉,人生不應有遺憾。


    所以我帶你走。


    落筆於暢春園春風中,二零壹捌,晝葉書。


    十年的歲月塑出了一個溫溫暖暖的姐姐一般的自己。


    十五歲的晝葉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和未來自己的通信,她毫不保留(也沒有必要保留)地將自己的煩惱寫進信中,譬如回國的煩惱,譬如告別朋友的痛苦,而經曆過這一切的她自己會給她建議,聽她傾訴。


    ——每一件,都是在幫她。


    時間轉回2008年,科技館。


    一聲悶雷劃過天空,灰暗陰沉的天空下,十五歲的沈晝葉抱著書包,坐在了科技館的大樓梯上。


    外麵雨勢漸大,兼以狂風驟雨,有種將北京城衝垮的架勢。


    沈晝葉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前後左右,確定沒有人後才將書包裏的那個厚本子拿了出來。


    一定是什麽重要指示!


    重生小說劇本就要開始了!!馬上就可以趕上下一波炒房熱潮走上人生巔峰了!


    沈晝葉思及至此,迅捷地翻開了本子!


    她本來期待的是長篇大論致富經,可實際上本子裏信箋隻有兩段話:


    我這裏一切都好。一個多周前,我因為聯合培養的緣故,終於來到了我夢想了很久的斯坦福……


    (中間隔了好長一段空白)


    ………………別的我不知道,你離陳嘯之遠一點他本來就不喜歡你!!!!


    葉葉:“???”


    其中陳嘯之三個字張牙舞爪,力透紙背,怨念穿越千年,簡直他媽的不像人寫的。


    “……”


    十五歲的沈晝葉呆滯地看向樓梯扶手下方。


    科技館的大廳裏同學們已經聚了起來,陳姓班長正代為維持紀律。


    “聲音小點,”樓下的陳姓班長冷淡道,“人還沒來齊,總共三十四……轉學來的那個美國人呢?”


    眾人喊道:“美國人不在!”


    被班長cue到的、轉學來的美國人:“……”


    我明明是華僑!沈晝葉悲憤地心想,你才是美國佬,你全家都是美國佬!


    他果然恨我!


    下午五點多。


    潘老師一聲令下,初三四班終於散了,還了可憐的科技館一個清靜。


    雨勢絲毫不減,唯一的轉學生——沈晝葉在科技館外,蹲著把自己的校服褲褲腿卷了三道。


    與她相熟的魏萊和徐子豪二人回家順路,兩個人已經打車走了。其他的同學坐公交的坐公交,坐地鐵的坐地鐵,家長來接的家長來接,此時科技館空空蕩蕩,此時已經不剩人了。


    “——我們先走了哈!”


    她身後一聲中氣十足的道別,七八個穿著紅白校服的少年笑哈哈地擠在兩把傘下,踏進了雨裏。


    沈晝葉卷褲腿之餘抬頭看了一眼,發現那是陳嘯之的朋友們。


    他朋友,就是有這麽多。


    ……


    陳嘯之接到司機的電話往外走時,一抬頭就看見了在門外站著的女孩兒。


    大雨瓢潑,十五歲的沈晝葉站在飛流直下的屋簷之下,背影亭亭,有種荷花般的、屬於少女的青澀。


    “……我開的那輛suv,在靠馬路對麵的一側……”他家司機江叔說。


    女孩子的背影細細瘦瘦。


    陳嘯之頓了頓,艱難道:“……叔,你等下。”


    電話裏的江叔:“?”


    沈晝葉正背對著他,褲腳挽著,現出細致如玉的腳腕,一腳踩在水裏。


    陳嘯之看著她,猶豫了一秒,嘟地把電話掐了。


    ……送她回家是義務,隻順路捎一程而已。陳嘯之告訴自己:倘若沒看見就算了,可既然撞見了,就得負起責任來把她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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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雨下得這麽大,而阿十又長得這麽細弱,風一吹就能吹跑了。


    阿十,他的阿十。


    他心裏微動,朝沈晝葉走過去,冷漠地開口:“還沒走呢?”


    然而沈晝葉看到這位陳姓班長,立刻警惕地後退一步!


    “……”


    ——怎麽突然這樣?這是被欺負了麽?


    陳嘯之皺起眉頭問:“沈晝葉,你家在哪?”


    沈晝葉警惕地說:“朝陽區。”


    朝陽區人民群眾。這他媽回答了跟沒回答有什麽兩樣。


    “……”陳嘯之一句關心掉進了棉花裏,連個響兒都聽不著,他煩躁地問:“方不方便回去?”


    小姑娘沒看他,用腳後跟磨了磨水窪,低著毛茸茸的腦袋,送客的意思擺在明麵兒上了。


    她道:“還行吧。”


    這他媽到底什麽態度……


    “天兒太差了,”陳嘯之這次忍耐了一下怒氣,盡量心平氣和地說:“不方便回去的話跟我走,我家有車。”


    沈晝葉用一種非常難以描述的眼神,看向了他。


    那一眼裏包含的情緒簡直——陳嘯之沒法形容,主要是對比太過強烈了。


    讓他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說錯了什麽話……


    先前沈晝葉看他時眼睛總眨巴眨巴,眸中小星星一閃一閃,可是如今,沈晝葉看他,像是看著一名隨時會掏出針線包將她紮成刺蝟的容嬤嬤……


    十五歲陳嘯之煩躁至極:“你來不來——”


    “不用了,”沈晝葉婉言道:“謝謝,地鐵挺好。”


    陳嘯之:“……”


    是夜,大雨青翠地穿過客廳。


    外麵仍在下著黑雨,窗外城市在雨中燈火闌珊。


    沈晝葉坐在黑咕隆咚的書房裏,她寫完的作業摞在書桌一側,大書桌上則堆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垃圾——那是她從小區的奶奶處淘來的寶貝,甚至還有一節很長的、還算幹淨的尼龍繩。


    沈晝葉戴著眼鏡,拿著一枚圓圓的凹透鏡,在光下端詳。


    她得到人生第一架天文望遠鏡,是四歲那年。


    那天下午畫著笑臉的包裹送到,她歡天喜地拆開,將望遠鏡架在閣樓上觀察星星。她爸爸和媽媽陪著小晝葉一起辨識星座,給她講紅巨星和白矮星——當然,僅僅一個月後,小晝葉和爸爸聚在一起,背著她媽,偷偷將那架昂貴的望遠鏡拆了。


    拆大件才有意思,爸爸壓低了聲音和小晝葉說,然後拿著拆下來的零件一樣樣地和女兒講,這是微調杆,那是遮光罩。


    ——‘物理是萬物之理。’


    它立足於數學,紮根於他們所在的客觀宇宙,是力,是光,是熱,是電和磁,是存在其本身——小晝葉的父親親手將對萬物的好奇心種在了她的心頭。


    然後他離開了自己的女兒。


    沈晝葉甩了甩頭,將凹透鏡試探性嵌入一個小盒子,結果還是毫無頭緒。


    她得不出結論,索性放下手頭的東西,拿出了那本小小的、皮麵的,縈繞著神秘力量的筆記本。


    ‘陳嘯之’。


    沈晝葉突然想起這個名字。


    二零零八年,沈晝葉初三,小學畢業不過兩年,卻已經連小學同學的名字都記不太清了。一個人淡出另一個人的生活後,名字是從記憶河流中消失的第一樣東西。


    可是十年過去了,十年後的沈晝葉高中畢業、本科畢業,甚至連研究生都畢業了……卻還記得陳嘯之。


    十五歲的沈晝葉犯了嘀咕,陳嘯之這人到底幹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自己居然記了他的名字十年……


    ……但是如果真的去問,是得不到答案的。


    沈晝葉知道這一點。


    這本子的通信,在穿越十年的過程中,會抹去所有與未來有關的、關鍵的信息。


    因此大晝葉隻能告訴自己‘你該怎麽做’,卻不能透露任何關於未來的細節,更不能告訴自己該這麽做的原因。


    但是陳嘯之這事兒,太讓人好奇了。


    十五歲的沈晝葉對著桌子冥思苦想,終於在十分鍾的思考後得出了結論:


    陳嘯之,百分之九十五是仗著自己有點喜歡他,一不做二不休,當了欺騙感情的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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