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有老夫人在, 宋朝夕不宜過於放肆,說話十分克製,不然以她的脾性, 早該跳到他身上要他抱了。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他沒覺得不妥,她跳到他身上他接著便是了,但她今日很守規矩, 隻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以眼神訴說委屈,還不忘偷偷衝他擠眉弄眼,逗趣的模樣讓人忍俊不禁。


    隻一日不見,他卻覺得好久沒看到她, 仔細看她雖然肚子大了,臉卻瘦了不少,他總說要多陪陪她, 奈何朝堂的事不由他控製, 每每總是食言。別的事他一向做得不錯,隻麵對她時總是虧欠。


    宋朝夕見到他心情總會非常愉悅,就好似這屋裏都亮堂多了, 她背著眾人衝他愛嬌地笑著。他聞到她身上獨有的玫瑰軟香, 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暖意, 原本冷沉的臉也不由緩和下來,他忍住想上去摸她頭頂的衝動, 溫聲道:“你大著肚子, 若是覺得辛苦,便先回去歇息吧,這裏的事用不著你出麵。”


    宋朝夕微哂, 如果隻是顧顏和素心的事,她自然是不需要出麵的,可如今事情已經牽扯到她,她好好的生辰被人利用便算了,對方還敢紮小人詛咒她,即便她不在意這些,卻不代表她願意被人騎在頭上欺負。她無論如何不該置身事外,她倒是想看看,顧顏打算如何把自己摘清楚。


    “妾身隻是有孕,又不是生病,不礙事的,且有人畫小人紮妾身,妾身也想看看是誰對妾身不滿。”


    宋朝夕漫不經心地透過屏風掃向顧顏,一直在聽他們說話的顧顏莫名一怔,猛地低下頭。


    給自己撐腰的人來了,宋朝夕便不必事事自己出頭了,容璟拉她坐下,視線又落在容恒身上,容恒連忙垂下頭,雙手握成拳,硬著頭皮道:“父親。”


    容璟沉沉看他一眼,撩起袍子坐在一旁的圈椅上,他雖則一向有不怒自威的氣勢,但他真正生氣的時候不多,眼下便是了。所有人都低埋著頭,呼吸都顯得局促。


    “你說說怎麽回事,你房中的事怎麽會牽扯到你母親!”


    容恒低垂著頭,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叫父親看笑話了,從前他不願意在父親麵前出醜,是出於兒子對父親微妙的心思,如今他對宋朝夕產生了不該有的想法,他更不願意在父親麵前露怯。


    可這事實在瞞不過。猶豫再三,他如實把今日之事說了出來,從顧顏吃了玫瑰餅中毒小產,再到從素心院子裏搜出巫蠱的小人,他說完,將那小人遞給容璟,容璟看到那小人的瞬間,便沉了臉。巫蠱之術的小人多以黑色為主,並不追求神似,畢竟會此等邪術的人未必會見到被詛咒者本人,隻要生辰八字不錯便行,可這個巫蠱小人一襲緋色衣裳,盤著婦人發髻,從穿著打扮到容貌氣質都與宋朝夕神似。可見下蠱之人是宋朝夕身邊人。


    寫著生辰八字的黃紙已經有些潮濕了,顯然埋在不見光的地方有些時日了。容璟手指摩挲著紙,聽說宋朝夕也吃了那玫瑰花餅,他麵色已經陰沉得能滴水了,屋內低沉一片,所有人都十分忐忑。原本顧顏小產,素心成為被懷疑對象,雖則鬧得有些難看,說到底也不過是容恒院中的爭鬥,可如今牽扯到巫蠱之術,牽扯到宋朝夕,由容璟出麵處理此事,便已經不是內院爭鬥可以概括的。


    素心的心一沉再沉,她頭發淩亂,神色淒涼,望向容璟指間的黃紙,急道:“國公爺請明察!奴婢與母親無冤無仇,平日關係一向融洽,奴婢沒有理由謀害母親!也從來沒有見過這巫蠱小人,奴婢根本不知道這東西是哪來的!”


    老夫人麵色難辨,她有心維護素心,可這事牽扯到宋朝夕,牽扯到國公爺的子嗣,便不是普通的事了,但素心雖有下毒的動機,可她沒有這樣的膽子。一個孤女初來乍到,哪怕是有心要與嫡妻鬥,也沒辦法做得滴水不漏。


    而今日之事實在過於完美,先是顧顏中毒,後是從素心院中搜到巫蠱的小人,一切證據都指向素心,正是因為實在過於巧合,才顯得刻意。顧顏倒是有汙蔑素心的動機,隻是顧顏的孩子沒了,這是容恒嫡子,素心絕不可能拿子嗣開玩笑,難不成這真是素心所為?


    楊嬤嬤給老夫人遞了杯茶,老夫人吹著茶沫兒,壓下心中疑雲。


    顧顏淚眼婆娑,狠聲道:“素心,你還狡辯!今日你在玫瑰花餅裏下毒,我和母親都吃了那花餅,幸好母親沒有大礙,我實在不明白,你害我就算了,為何還要費盡心思對付母親?母親肚子裏的孩子並沒有妨礙到你,你何必出手對付一雙無辜的人?”


    所有視線都落在素心身上,素心百口莫辯,急忙搖頭:“世子爺!素心沒有陷害過母親,更沒有想過陷害她腹中胎兒,母親若是小產了,於我有什麽好處?素心真的沒有做過,世子爺您明察啊!一定是有人汙蔑素心,想借機除去素心!”


    顧顏猛地抓緊手帕,從榻上爬起來,隔著屏風衝外頭道:“你這意思是我汙蔑於你?我是嫡妻,有什麽理由要陷害你?”


    素心知道她指望不上別人,雖然府中下人都覺得容恒對她好,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不過是容恒與顧顏鬥氣才抬的姨娘,容恒與她在一起時很是冷淡,就連在床上也十分敷衍,指望容恒維護她是不可能了。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國公爺也來了,若是她受人冤枉,隻怕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她隻能為自己搏一搏,希望國公爺能想明白她不是凶手。


    素心頗有豁出去的架勢,也強勢起來,“昔日武氏為了扳倒王皇後,不惜掐死自己的親生女兒,以孩子汙蔑別人並非沒有先例。”


    顧顏猛地站起來,指著她怒道:“王皇後是皇後,你隻是一個妾,值得我用孩子來汙蔑你?東西是在你院子裏翻出來的,試問誰又能進你的院子?你害我便算了,還害母親!”


    她又看向容恒哭道:“世子爺,妾身身子弱,小產對妾身傷害實在不小,妾身萬萬不可能冒這個風險去汙蔑一個卑賤的妾室,素心是妾身表妹,妾身怎麽可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素心是被豬油蒙了心,覺得世子爺寵愛她,怕妾身肚子裏的孩子出生後會危及她的地位,才兵行險著!”


    顧顏和素心還想吵鬧,但容璟不說話,容恒也不敢越過父親出頭,屋中漸漸安靜下來,二人覷著容璟的臉色,膽寒心驚,竟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容璟無視她們,直直看向宋朝夕,冷眉緊皺,“你讓太醫看過沒有?”


    宋朝夕微微勾唇,“妾身沒事。”


    容璟卻沒放過,又宣太醫進來替她診脈,太醫聽聞她也吃了那帶毒的玫瑰餅,明顯訝異,按理說那毒藥性子烈,若是沾了,這胎兒肯定保不住,可國公夫人麵色十分紅潤,一點也不像有事的樣子。太醫診斷得十分仔細,許久後才如實說了,“夫人無礙,胎兒一切如常。”


    宋朝夕是大夫,自己有事沒事總是知道的。那玫瑰花餅她隻咬了餅皮,就算她真的吃了,她有仙草護體,毒物根本沒法奈何她。但是容璟卻不這麽想,毒物沒害了她,可對方有害她的心思,這已經夠讓他把那人千刀萬剮了。


    屋裏氣氛低沉,所有人都圍著宋朝夕,好像她腹中胎兒有多重要似的,顧顏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國公爺身份這般貴重,卻把宋朝夕放在心尖上疼,明明小產的是她,本該安慰她的丈夫,如今也在隱忍地看向繼母,就好像那才是他的妻。


    顧顏忽而覺得一切都沒了滋味,以前她十分看不上宋朝夕,覺得宋朝夕就算嫁給國公爺又如何?不過是給人家當繼室,她覺得這樣的感情不圓滿,不如她和容恒,相識於微時,成親後相親相愛,共同孕育子嗣。諷刺的是,他們如願在一起了,卻漸漸離了心,後來容恒納妾,她有了身孕,明明子嗣連接著他們,應該讓他們更親近才對,可他們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


    反觀宋朝夕和容璟,容璟隨時隨地都護著宋朝夕,宋朝夕就算遇到再大的災禍,身後也有給她避雨的人。縱然是繼室又如何?給她的寵愛是獨一份的。這樣的人自己沒有遇到。


    顧顏忽而覺得喉頭苦澀,忍住想要落淚的衝動。


    為了壓製住小產的血腥味,屋裏熏了艾,熏香的氣味也十分濃鬱,宋朝夕聞著有些頭疼,青竹走過來替她按壓太陽穴。宋朝夕漫不經心地看向門外,她是國公夫人,是顧顏和素心的婆婆,插手繼子房中的事,雖則也不算什麽,可老夫人和國公爺都在,她出手實在不合適。


    有一個人比她更合適,並且看不得顧顏一點好。


    正想著,門外小廝通報,說是喬氏來了。春日的下午,日頭不算燦烈,顯得有幾分慵懶。穿著五蝙褙子的喬氏從外頭走進來,喬氏比一般婦人要圓潤一些,但看著比去年清減了。她依次拜見了各位,又和宋朝夕相互問了好。


    “嘉慶侯夫人怎麽來了?”


    就在半個時辰前,喬氏收到宋朝夕遞的信,信中提及顧顏中毒小產的事,雖則沒說明下毒的人,可喬氏到底是侯夫人,見慣了內宅的醃臢事,很快便明白顧顏此舉的目的,她二話不說就趕過來了,連頭發都沒來得及好好梳。


    當然這種話,喬氏是不會明說的,喬氏笑笑,拉著宋朝夕的手,“我路過想來看看顧顏和素心,誰知到大門口發現國公府許多下人不見了,我以為是府中出了什麽事,便請人帶我進來了,希望你不會怪我唐突才好。”


    “夫人說的這是什麽話,顧顏是嘉慶侯府庶女,素心又是嘉慶侯府的表小姐,您來探親我們國公府歡迎還來不及,怎麽會怪您唐突呢。”


    喬氏又打量著她的肚子,對老夫人笑著:“我記得國公夫人還有兩個多月才臨盆吧?怎的肚子像是要瓜熟蒂落似的?偏偏人這般纖細。”


    老夫人笑了笑,“她是雙生胎,肚子肯定要大一些。”


    喬氏明顯一驚,“我竟不知道夫人懷了雙生胎。”


    老夫人笑容一滯,宋朝夕懷雙生胎她自然是高興的,隻是越到日子看著宋朝夕肚子越大,她心裏的憂慮也更深了,生怕宋朝夕生產出個差錯。她看得出容璟喜歡宋朝夕,也覺得他們是天作之合,但往往完美的東西更讓人害怕失去。


    老夫人看著宋朝夕道:“我前些日子去相國寺上相,替朝夕和孩子祈福,隻要朝夕安全生下孩子,我便會年年給菩薩供奉香火,更會終生茹素。”


    宋朝夕心念微動,有些感動地看向容璟,這些話老夫人從沒跟她說過,“您何必為了我這般呢?我日日繞著湖走好幾圈,身體很好,孩子絕對不會出問題的。”


    老夫人左手撥動著串珠,笑了笑,“我這幾年本來就不怎麽沾葷腥,茹素對我來說沒什麽不好,隻要你能平安給老二生下這兩個孩子,作為孩子的祖母,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沈氏對她不好,蔣氏這位嫡親的祖母對她也隻有利用,但她嫁過來後,老夫人待她卻十分真心,宋朝夕心口好像被什麽東西填滿。今日是她生辰,細細想來她什麽都不缺,老夫人這般待她,比收到金銀珠寶都高興。


    宋朝夕感慨地看向容璟,軟聲道:“國公爺,母親實在不該為我這樣的。”


    容璟安撫道:“無礙,日後若母親的願望實現,便由我替母親去還願。”


    宋朝夕心頭有涓涓細流淌過,她忽而有些詞窮,他和老夫人都待她極好,她不是會說話的人,此刻就想坐在他懷中,摟著他的脖子跟他說會話。


    被這幾句寒暄,原本凝重的氣氛被衝淡了一些,可事情還未解決,屋中眾人都沒有任何鬆懈。喬氏說完這番話,便進入正題了:“夫人,方才我在外頭也聽到了一些,也知道素心害的顧顏流產了,作為嘉慶侯府的嫡母,沒有教育好素心和顧顏,給國公府帶來這樣大的麻煩,說到底是我的錯。”


    老夫人當然不會真的怪她,可有些話她說不合適。宋朝夕和喬氏處得不錯,便順勢給她台階下,“嘉慶侯夫人實在不必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是我們國公府沒有照顧好世子夫人,要說道歉也該是我們國公府給您賠禮道歉才是。”


    喬氏連聲說著不敢,國公夫人這樣的身份,她就是腦子不好使也不敢真的叫國公夫人給自己道歉,她沉吟片刻,嚴肅道:“不瞞夫人說,巫蠱之術一直為各朝禁製,我朝甚至把此事寫入律法,禁止了巫蠱之術,以至於許多人對巫蠱之術並不了解。而我恰好對著巫蠱之術有些許了解。”


    宋朝夕挑眉,其實她也了解一些,前世的她曾經診治過一個將死的女巫師,那巫師因為下蠱詛咒旁人被打個半死,而醫者救人不論好壞,她救回這女巫師後從巫師身上了解過一些,知道此門法術比較邪乎,若是用蠱蟲下人更是惡毒至極。


    “哦?”


    喬氏又道:“您有所不知,許多年前,我一直懷不上孩子,找了許多太醫診治,卻一直找不出緣由來,直到後來一位道長從我的後院林中找出一個人形布偶,上頭寫著我的生辰八字,纏繞著我的頭發,那人偶的腹部更是插著許多根鋼針,是以我才一直無法有孕,那大師替我用梅林布置陣法,破解了咒法,我才順利有孕。我聽那位大師講,利用人偶詛咒別人,有一個重要環節便是請魂。”


    “請魂?”宋朝夕挑眉問,“這是何意?莫非是將被害者的魂魄請來?”


    “非也,請魂便是將要詛咒之人的氣息請到那人偶內,隻有這樣巫蠱之術才會奏效。常用的法子,是拿被詛咒者身上的衣物料子做法燒毀,將灰燼埋於地下,是以,若國公爺想查這巫蠱之術,不如翻翻各院子的地下,看有沒有燒過的灰燼。”


    容璟一直沒有開口,可他威懾力非同一般,隻坐在那便如同門神一般,喬氏說話時好幾次看他臉色,生怕惹怒這位上位者。喬氏甚至有些同情她家顧大人了,顧大人日日上朝對著容璟這般喜怒不顯的上位者,說話做事該有多難。


    容璟聞言,並沒有太大反應,隻是揮手吩咐:“梁十一,搜!”


    梁十一領命下去,容璟的手下便衝進各院開始搜了下來,之前府中的護院搜索時,眾人還能保持冷靜,如今國公爺的手下親自出馬,眾人可就沒那般淡定了。這些精銳部隊身著玄色勁裝,各個冷麵威嚴,身懷武功,又是跟著容璟出生入死過的,一出馬便給眾人帶來極大的壓力。他們辦事也非護院可比,很快便從院外的槐樹下搜到了灰燼。


    梁十一將那些灰燼放置於托盤內端上來,宋朝夕看向那些灰燼,莫名覺得眼熟,有些紙燒完,紙上的字跡還會留在灰燼上,而這些布料雖則燒成了灰,卻還是隱約可以看出上頭的紋繡路子,這種紋繡很特別,以至於宋朝夕一眼便瞧出來了。


    “國公夫人可曾認識這些布料?”喬氏走上前問。


    宋朝夕點了點頭,朝容璟看了一眼,容璟回看她,“如何?”


    “這確實是我穿過的料子,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揚州有一家繡莊的繡法十分獨特,是近乎失傳的秘技,繡莊繡娘所繡的衣物製品千金難求,亦很少對外售賣,因著我姑母對那家人有恩,繡莊的老板娘向來會優先替我做衣裳,我從揚州來時便帶了幾件衣裳過來。出嫁時我把這些衣物都放於我娘家的院子裏,原想著過些時日回去取,卻一直忘記了。”


    喬氏的目的也在於此,她沒法證明素心是無辜的,可宋朝夕穿戴的衣物料子也不是誰都可以拿到的,順著這條線找下去必然有所發現,不曾想,竟真讓她撞到了。


    “國公爺,老夫人,永春侯府雖不是什麽龍門虎穴,可素心一個姨娘想要從永春侯府取出國公夫人穿戴過的衣料,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容璟注視著宋朝夕,“你沒有記錯?”


    “絕對沒有記錯,這種圖案我還沒在其他地方見過,是揚州獨有的,素心姨娘確實不可能從我娘家偷來這些衣料。”


    喬氏疑惑:“真是奇怪,永春侯府的東西是怎麽來國公府的?永春侯府可是夫人的娘家,不可能針對夫人才對。”


    這話說完,容恒的神色明顯變了,他在眾人看不到的角落下,無聲注視著屋裏。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東西是哪來的。素心當然不可能從永春侯府偷來宋朝夕的衣料,可顧顏可以,顧顏是永春侯府嫡次女,是宋朝夕的親妹妹,沈氏知道顧顏的身份,想從永春侯府取宋朝夕的衣料,對顧顏來說再簡單不過了。


    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就為了對付宋朝夕和素心?她若是為了陷害,為何要以傷害腹中胎兒為代價?容恒心中隱隱有了答案,那答案呼之欲出,可他難以相信。他和顧顏關係不如從前,可顧顏還是他印象中那個羸弱單純的少女。


    宋朝夕麵含譏誚地瞥了容恒一眼,容恒心頭一動,忽而覺得她好像什麽都知道。


    他們的對視看在容璟眼中便是無聲勝有聲的默契了。


    他眼眸沉得能滴水,雖則隱忍不發,心頭卻並不如表現得那般平靜。


    他高估自己的自製力了,方才那一刻,他幾乎就要掐住她的胳膊質問,為何要用那樣的眼神看別的男人。


    容璟闔了闔眼,壓下心頭近乎破體而出的情緒。


    揮斥了下人,宋朝夕讓青竹呈上來一個碗,碗裏頭是一些煎藥後殘留的藥渣,這些藥渣家家戶戶喝藥時都會留下,喬氏滿臉疑惑,她也不算是局外人,畢竟顧顏和素心都來自嘉慶侯府。宋朝夕便也沒隱瞞,她指著那些藥渣對容恒道:“世子爺,可知這是什麽藥?”


    容恒微微愣神,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不過是一些藥渣,又能說明什麽呢?


    “請母親賜教。”


    喬氏看了看,也沒看出名頭來,宋朝夕要笑不笑:“這是藥渣,從殘留物看分別是白術、黃芩、杜仲、陳皮、香附子、熟地黃,世子爺可知這些藥渣是做什麽用的?”


    容恒已經隱隱猜到了,可他說不出口。


    宋朝夕繼續說:“這些藥物用途廣泛,但是所有藥物加在一起,其實是個很有名的保胎丸藥方。”


    保胎?老夫人眉頭緊蹙,府中需要保胎的人便隻有顧顏和宋朝夕,而宋朝夕剛把完脈,胎兒康健,自然用不到這些藥,排除她便隻有另一位了,可她從未聽過顧顏需要保胎,若顧顏胎兒不妙為何不告知府中,好替她請醫術高明的太醫來?不告訴府中便隻有一種可能——顧顏早知道胎兒保不住,是以借機嫁禍於別人,一舉多得。


    若真這樣,顧顏這心思千回百轉,便已經不是老夫人印象中那個柔弱的世子夫人了。


    而國公府也絕對容不下這樣一個人。


    喬氏哪裏還有不明白的?她一直看不慣顧顏,當下冷笑:“我就說她沒有表麵上看得那般單純,好好的世子夫人當膩了,竟然做這種醃臢事!這樣的女人怎配做地位高貴的世子夫人!我嘉慶侯府絕不留這種沒有德行的女子給國公府添堵,就請世子爺直接休了她,讓我帶這個沒有婦德的庶女回嘉慶侯府閉門思過,以後再也不上門給國公府添堵。”


    眾人都盯著他,容恒緊了緊手,他知道如果讓顧顏跟喬氏回去,一定會下場淒慘,顧顏雖則做了錯事,可她到底是他愛過的人,如今她剛沒了孩子,若這樣休了她,到底有負於她。


    容恒沉默片刻,最終躬身道:“既然她嫁給了我,就是我們國公府的人,她做了錯事,便讓我們國公府來處置吧!”


    喬氏冷眼看向屋裏,顧顏就是橫在她和顧大人之間的一根刺,她早就看這庶女不順眼,顧顏主動出手對付素心,沒曾想卻給了她機會。國公府這樣的人家怎麽會留一個德行有虧的世子夫人?更何況本朝對巫蠱術處罰甚嚴,若是傳出去,輕則流放,重則杖斃,國公府是不可能留著這樣一個人的,顧顏就算留在國公府,也再翻不起花樣來了。


    素心眼淚還未幹,她驚魂甫定,心頭七上八下的,完全不明白事情怎麽反轉得這麽快,方才她還以為自己死定了,可現在,要死的人似乎不是她了。走出院子,素心拉著喬氏有些緊張道:“我真的沒事了嗎?”


    喬氏望著顧顏裏屋的方向嗤笑:“你當然沒事,以後你就安心留在國公府做你的妾室,切記以後好好孝順你婆婆,你一個妾室沒有尊貴的地位,若能伺候好婆婆,她一定會給你幾分體麵的,以後你在國公府的日子好不好過,便由她決定了。”


    素心聽話地點點頭。


    顧顏剛小產,精神不好便昏睡過去了,迷迷糊糊間她聽到喬氏的聲音以為自己聽錯了,“喬氏怎麽來了?”


    琳琅方才偷偷聽外頭的講話,早已把事情聽得七七八八了,如今世子爺就在外頭,她根本不敢告訴顧顏,隻緊張地搓著手,“應該是聽說世子夫人小產,來看夫人的。”


    顧顏覺得有哪裏不對,喬氏怎麽可能這麽好心?要說她有什麽怕的人,除了喬氏也沒有別人了。真實後悔做那個顧大人的庶女,從前不知道庶女這般難熬,當了別人的庶女才知道,嫡母不僅在娘家拿捏你,等你嫁到了婆家,嫡母有的是拿捏你的法子。


    素心可是嘉慶侯府的表小姐,喬氏一向很寵愛她,顧顏總有不好的預感。


    雖則是下午,可屋內光線昏暗,容恒進來時,顧顏總覺得他麵色有些沉。他們已經許久沒有同處一屋了,顧顏此時看到他,莫名心頭酸澀。她的孩子沒了,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頭很不好過,雖然那個孩子注定保不住,可她還是忍不住想哭。為什麽宋朝夕有孩子且一懷就是兩個,而她想要個孩子卻那麽難呢?


    薛神醫說,在她那個年代的話本裏,用小產汙蔑對方,是很流行的法子,而且很難失敗。


    她也沒法子了,反正孩子保不住,她不如趁機除去素心和宋朝夕。借素心的手下毒,她和宋朝夕一起吃下毒,倆人同時小產,屆時所有人都會把矛頭對準素心,可她不知哪裏出了差錯,宋朝夕竟然沒事。可能吃得少不到時候吧?等毒性發作,宋朝夕的孩子或許也保不住。


    “世子爺,阿顏方才夢到了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還那麽小,就被人害了,你一定要替我們的孩子做主啊!”


    容恒闔了闔眼,苦笑一聲,“顧顏,你還在演戲!”


    顧顏一愣,滿麵驚詫,“世子爺,顧顏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聽不懂?顧顏你一直在吃保胎藥吧?這孩子從一開始就保不住對吧?我記得你身子一直不好。”


    顧顏猛地瞪大眼,不敢相信地盯著他,容恒在說什麽?他怎麽知道她在吃保胎藥?他為何是這個表情?顧顏攥緊細軟的衾被,喉頭發苦,“世子爺,您說什麽呢?孩子是被人下毒害沒的呀!”


    “下毒?父親的手下已經派人查到了那毒的來處,那毒藥是你從薛神醫那買來的是吧?你一直在吃保胎藥,為了給巫蠱小人請魂,你從永春侯府拿來母親的衣物,你真以為這些事都能瞞住?”


    容恒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在他心裏頭,顧顏柔弱無骨,溫和純善,反觀宋朝夕則顯得有幾分強勢,看著就不好惹,是以他一直都覺得,顧顏和宋朝夕在一起肯定是吃虧的那個。


    卻不曾想,他錯的徹底。


    宋朝夕雖則牙尖嘴利,從不吃一點虧,卻從未害過別人,反觀宋朝顏,披著柔弱純善的皮,實則心都是黑的。容恒闔了闔眼,說不出的失望,也不知道這失望是對她,還是對自己。


    如果當初他不這樣糊塗,他是不是有機會在宋朝夕麵前表現一番,是否有可能真的娶了她。


    人真是奇怪,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便越是跟魔障一般,心心念念,求也求不得。


    顧顏想伸手去抓他,手伸到半空中卻停下了,她想辯解想說她不是那樣的,她也是被逼無奈,可語言已經十分蒼白,他已經什麽都知道了,隻有她像個傻子。“那我又有什麽辦法?我為你付出那麽多,可你是怎麽對我的?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怎麽承諾我的?你說會對我好,照顧我一生一世,結果呢?”


    容恒目光微閃,閉了閉眼,最終說:“喬夫人要我休了你,把你帶回嘉慶侯府。”


    顧顏一愣,急急抓住他的衣服,“世子爺,你不能這樣對我!你說過要一輩子都愛我的,要不是你抬素心做姨娘,我又怎麽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你不能把握送回嘉慶侯府,那裏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去那裏。”


    容恒頓了片刻,毫不留情地甩開她的手,“我已經拒絕她了,阿顏,這已經是我給你最後的顏麵了。你剛小產,就留在院子裏養身體吧!從今日起,你就不要走出這院落了。”


    屋外春光大好,顧顏冷得厲害,她望向窗外四方的天,忽而覺得心空了,她才這麽小,難道此生都要被困在這裏了嗎?她雖則還有很多年可以活,卻似乎一點盼頭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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