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專門喊了殷玲過去,給她囑咐了許多注意事項。


    他說了很多專業詞彙,殷玲聽的雲裏霧裏的,全副身心都在坐在一邊凳子上閉著眼睛的顧華身上。


    醫生見殷玲不是很理解,打了個比方。


    “就好比正常人突然有了第三隻眼睛,你的大腦不能做出相應的神經反射,原本完整的視覺係統會變得一塌糊塗。”


    “先天盲人沒有任何視覺記憶,視覺神經係統嚴重缺陷,他們的視網膜能正常接收光信號,但視覺神經係統卻不能處理這些信號。”


    “不過,隻要經過後期相應的訓練,他的視力會慢慢恢復的。”


    “需要多久?”殷玲的手趴在桌上,身體前傾,緊緊地盯著主治醫生。


    醫生一愣,用手指託了托眼鏡,語氣含糊,“這個時間是不確定的,但隻要家屬不放棄,好好地配合醫生,患者一定會恢復視力的。”


    殷玲盯著他,眼一眨不眨。


    “為什麽,他看起來很難受?”


    醫生咳嗽了聲,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眼神躲閃,“人體身上所有的高級神經係統都是和大腦皮層相連,係統輸入了信號,大腦皮層沒有相應的神經記憶,神經末梢受到刺激,產生應激性反應,便會轉化成人體基本的痛覺反應。”


    隻是,痛覺一旦發生在大腦皮層,自身感受會被極端放大。


    “為什麽醫生沒有在術前告知家屬可能出現的不良反應?”殷玲的語氣提高,一反常態,眼裏隱隱有了怒意。


    醫生又託了托鏡框,看向站在殷玲後麵的殷媽。“術前,找你們談過,這裏還有你們的簽字。”


    殷媽被他一看,有些躲閃。


    殷玲接過手術知情同意書,簽名處寫著殷媽的名字。


    殷玲一頓,手慢慢將同意書放下,仿佛失了魂般。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那段時間,她一打算找醫生商量顧華的手術事宜,便會被殷媽以照顧顧華為理由留下。


    殷媽說,一切都處理好了。


    醫生也說,就隻是一個小小的手術而已。


    殷玲站起來,手心出了一層冷汗。她轉身看著獨自坐在角落低著頭的顧華,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他的身邊。


    她蹲在他的腳邊,左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右手伸出去觸碰顧華閉著的眼睛。


    “很難過?”她的嗓音低低柔柔,像是兩人獨處一般。


    顧華抓住她的手,嘴角扯出一個笑,臉色顯得很是蒼白,他搖了搖頭,嘴唇輕啟,“隻是有些不習慣而已。”


    殷玲歪著頭,臉靠在他的膝蓋上。


    顧華低下頭,好像看著她般。


    “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看見我的。”殷玲的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說給顧華聽,還是在安慰自己。


    她剛開始隻是單純的以為,顧華做了手術,紗布一拆,便可以清楚地看見這個世界。


    她完全沒有想過顧華會是這樣的反應,也沒想過原來對他而言,後麵的一段時間會是根本難以想像的艱難。


    茫然,遲鈍,對周遭的事物完全沒有反應。


    就好像,一個人孤立地處在某個莫名的域度狹縫。


    是她疏忽了,她確沒有想到術後有這麽多的後患。


    顧華的手順著她的肩膀摸到了她的腦袋,那雙手有些微的冰涼,濃密的睫毛抖了抖,露出了隱藏的黑色瞳仁。


    他用手托起殷玲的臉,笑得如同第一次她到他家裏吃飯那般溫暖。


    “回家吧。”


    ……


    一群人出了診室,主治醫生拿起桌上的手術知情同意書,看了半晌,突然嘆了口氣。


    他取下眼鏡,眼睛閉著,頭靠在椅背上,伸手重重地捏了捏鼻樑。


    這次手術,他違背了自己的醫德。


    先天盲人經過做手術,後天恢復了視力的案例國內外已經有了好幾起。這種案例,通過對患者復明後的輔助康復成果研究,會對視力神經係統理論很有幫助。


    隻是,這些盲人復明後大多以悲劇收場。


    術前,他含糊其辭地向殷媽說了些內容,殷媽毫不猶豫地就簽字了。後來,他明裏暗裏地配合殷媽瞞著殷玲,他親口告訴了她,說隻是走程序的手術知情同意書,他向殷玲隱瞞了術後可能出現的後遺症。


    隻要醫生不說,患者家屬根本不會知道這些。


    正常的人都會認為,即使是天生盲人,隻要做了手術,便會馬上與常人無異。


    這樣想,再正常不過。


    隻是,結果哪有這麽簡單。


    海倫。凱勒有本書,說是假如給她三天光明,她就可以用這三天感觀世界的美好。


    現實呢?


    就算給她三十天,三百天,天生眼盲的她也不能在這些時間內看見一個完整的世界。


    天生眼盲者,後天復明,所麵臨的困難難以想像。


    最可怕的是,術後帶來的心理上的疾病。


    “醫生,有急診。”門外有護士進來報告,醫生戴上眼鏡,理了理領子,將這冊同意書壓在左邊的一摞報紙下,從筆筐中抽了一支鋼筆夾在口袋裏,出了門去。


    屋裏沒有人顯得靜悄悄地,滿是消毒水的味道,桌子上同意書露出了一角,壓在最上麵的是一張從雜誌上剪下來的醫學新聞報導。


    報導標題用了幾個特大號加黑字體——


    奇聞,重見光明的天生盲人請求再度失明。


    ……


    接下來的日子,殷玲關了樂器店,整日的陪著顧華做康復訓練。


    顧華不能將看見的積木與摸出來的形狀對上號,殷玲便買了很多形狀的積木,一遍遍地陪他練習。


    顧華初識不能準確地分辨顏色,殷玲便買了色彩卡片。


    顧華無法看到三維的立體圖像,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平麵的,殷玲便拉著他的手,一次又一次臨摹自己臉的樣子。


    顧華視覺距離感嚴重錯亂,他坐在沙發上,以為自己伸手就能抱住大門口的殷玲,殷玲便扶著他在兩個物體間來回以腳步測量距離。


    練的次數多了,顧華的情況似乎有了好轉。


    他慢慢地丟開了導盲棍和萌萌的引導,一個人可以從臥室慢慢走到廚房。


    他也可以辨出各種顏色,將相同的顏色分類。


    他可以做很多以前他不能做的事情。


    恢復正常生活的那天似乎指日可待了。


    “顧華,今天下午,我們一起出去買菜好嗎?”


    “對啊,你現在都很少出去了,你要多出門走走才行啊。”殷媽在一邊幫腔,越看越對自己當初下定決心簽字的行為滿意。


    她知道,若是自己的女兒知道,可能就不會同意做手術了。


    可是她一個當媽的,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受苦。


    再說,讓盲人復明是多大的幸事啊,哪有醫生說得那麽嚴重。


    現在,她看顧華的狀態就挺好的,就是進程慢了些。


    “想去嗎?”殷玲拉著他的手,語氣極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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