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靠近,男人的暗啞的低語在耳旁浮現。


    “來不及了,你別走,就在這陪陪我。”


    “我快不行了,以後沒人給你抓兔子,你餓到怎麽辦,外麵太危險了,我不放心……”


    年輕的男孩窩在他懷裏哭的悲慟:“我們去醫院,去醫院好了,你聽我的。”


    頌尋其實覺得自己當時沒哭那麽慘呀,一副天塌下來的模樣。


    謝泯眼底滲出血色,掙紮和病態的占有欲望作祟,他一下一下撫摸著懷中男孩的頭發。


    “沒用的,謝安。”謝泯哀求:“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哭聲漸漸停歇。


    這裏遠離塵世,僻靜幽謐。


    四周隻剩下風輕拂樹葉,飄飄然落地聲。


    以及一聲:“好。”


    男人喉嚨間溢出一聲哽咽:“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別怪我好不好,我沒辦法……沒辦法放下……”


    頌尋沒再看下去,轉身離開。


    安靜的樹林突然驚飛一群鳥雀,兩聲槍響響徹山間。


    頌尋停下腳步,開始回憶當時的自己在想些什麽,又為什麽答應。


    哦,他當時是這樣想著:反正謝泯走了,他也會被世界意識驅逐,反正996給了他痛感屏蔽,答應他又怎麽樣。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頌尋當然了解自己,其實,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可笑,總是像隻縮頭烏龜似的,將自己武裝的密不透風。


    事實上,他就是不想一個人,也不願意接受沒有謝泯的世界,他隻是不想看到愛的人患得患失,感到傷心。


    頌尋回顧往生,就算不想承認,也得接受現實,他其實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缺愛的人。


    從小到大,他沒有過什麽要好的朋友,能捉到什麽確定屬於自己的東西,一旦到了手上,他也會想偷偷藏起來,不肯撒手。


    說戀愛腦也好,就算沒有996,就算這隻是一個普通的世界,生命隻有一次。


    頌尋想,他說不定也會衝動承認。


    他並不成熟,完善。


    腳下的地麵開始動蕩,世界化作無數碎片。


    夢魘幻境結束了。


    厚重的窗簾縫隙處透著光,天亮了。


    僵直站了一晚上的幾人從幻境中清醒,孫青臉色慘白摔在地上,還沒從幻境裏麵走出來。


    發著抖地往後縮,窩在了沙發角。


    “不是我……不是我……和我沒關係……”


    “別找我……別靠近我……”


    客廳其餘幾人臉色同樣不好看。


    頌尋目光始終落在身旁。


    謝津眼中還殘存著蒼涼的絕望,眉宇間帶著絲困惑。


    頌尋眼底複雜。


    剛才的幻境裏並沒有出現過謝津從前的經曆,反而是以往有關自己世界的場景。


    一切變得清晰,豁然開朗。


    他要找的人其實一直在自己身邊,從來沒離開過。


    太遲鈍了,應該早點發現的。


    頌尋匆忙低頭,眼睛發脹。


    馮高飛搓了搓肩膀,滿臉晦氣:“這就是你說的助興小遊戲?關祈,你也太狠了吧。”


    頌尋耳朵自動過濾雜亂聲音,牽起謝津的手,拉著他往樓上走。


    謝津直愣愣盯著自己被牽的手,覺得破天荒了:“幹嘛去?”


    “處理傷口。”


    樓下的馮高飛還在叫囂:“你這一句話都沒有就這麽上去了?”


    頌尋突然回頭。


    馮高飛結巴了下,消音了。


    頌尋注意的對象不是他,視線落在了另一邊。


    蕭彬遠從幻境出來後就一直精神恍惚,頻繁轉頭看向樂晨。


    頌尋注意到這個細節,看來蕭彬遠已經發現樂晨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他稍微放心,繼續拉著謝津上樓。


    剛進房門時,謝津卻不配合了。


    半天沒拉動,頌尋回頭看他:“怎麽了?”


    謝津滿臉不高興:“你剛才看蕭彬遠了。”


    頌尋盯著他看了會,謝津之前所有的別扭都串成了一條線。


    謝津這人就隻會給別人不痛快,難得被人盯得不自在起來:“你這要笑不笑的,臉抽筋了?”


    頌尋抿唇笑:“你吃醋了。”


    謝津反應很大:“我吃醋?我吃什麽醋,這麽掉價的事我能做?”


    他低著頭,外套拉鏈往上一拉,半張臉罩住,蹭著門邊就進去了。


    頌尋沒錯過他發紅的耳尖,眼底閃過笑意。


    算是看清楚了謝津這人死要麵子的秉性。


    “找點消毒藥水和紗布過來。”頌尋朝著邊上的西裝男吩咐。


    男人僵硬的麵部隱約透露出一絲困惑,也在懷疑別墅到底有沒有這種東西。


    “找找去呀,想的明白嗎,迅速點。”


    頌尋帶上門,看見謝津靠在椅背上,皺眉道:“你背上還有傷,別靠著。”


    謝津不屑:“小傷,用不著緊張。”


    頌尋不聽他嘴硬,等著人送藥上來。


    “你不太對勁。”謝津狐疑盯著他:“從昨晚的‘遊戲’開始。”


    “可能吧。”


    “什麽叫可能吧,少敷衍我。”


    “那你就當我不對勁唄。”頌尋現在對謝津沒了戒備,說話也放鬆隨意,確實敷衍。


    倒是弄得謝津摸不著頭腦,費解地直瞧著他。


    敲門聲響起。


    頌尋開了門接過男人手裏的藥箱,放地方翻找起來。


    謝津彎腰從裏麵撿出瓶碘伏,搖頭:“過期十五年,我算是知道你意圖了,沒大點的傷,這東西最後給用上,就說不定了。”


    頌尋糟心地給藥箱合上,扔給外麵人了。


    接著又到浴室接了水,拿了幹淨毛巾出來。


    “脫吧。”


    謝津不自在:“我自己弄。”


    “背上你自己怎麽弄?快點。”頌尋現在懂得拿話激他,“謝津,你不會是不好意思了吧?”


    “我個大男人會不好意思?開玩笑。”謝津外套一脫,內襯套著頭就下來了:“沒那麽矯情。”


    頌尋點頭:“你不矯情,轉過去,背露出來。”


    謝津身材保持的很好,穿著衣服看不出什麽,身上結實,是練過的。


    背上就有些慘不忍睹了。


    頌尋當時就看見兩片玻璃朝自己過來,沒想到還有許多細小的碎片渣子。


    好在有衣服隔著,玻璃沒濺到肉裏麵去。


    頌尋擰了毛巾給他清理血跡:“疼就跟我說,這兩天不要洗澡了,衣服不要裹的太嚴實,讓傷口透透氣長好。”


    背上擦拭的動作很輕,很細致,謝津精神莫名緊張。


    他想轉移轉移力,思緒不由自主又回到了昨晚的幻境裏。


    短短五個小時,卻漫長的如同沒有盡頭,分不出現實和虛幻。


    那些畫麵裏,他目睹了七對伴侶最後離別的時刻。


    意識陷入混沌前,他有大概的猜測,而孫青幾人的表現也印證了這點,他們幻境裏的發生的事對自身有著絕對影響。


    而不是像自己,幻境中發生的都是毫無瓜葛的場景。


    謝津眼中困惑不解,完全超出了掌控之外的,是他的情緒。


    分明是不認識的兩個人,但他卻仿若參與其中般,心髒承擔不住那種強烈的窒息而刺痛。


    明知道是幻境,卻還是會傻到試圖阻攔。


    不同的世界,不同的身份和樣貌。


    但本能的直覺告訴他,他們是同一個人,甚至荒唐而莫名的覺得,自己參與其中。


    謝津從前對於前世今生這些東西嗤之以鼻,但在那個幻境裏,他卻動搖了。


    “好了。”


    頌尋再次從浴室出來時,謝津還在那發呆。


    心神不定的。


    頌尋大概知道是什麽原因,也不打擾,坐在一旁盯著他瞧。


    謝津回過神來,對上的就是一雙聚精會神直盯著自己的大眼睛。


    他往後靠了下,不自在摸了摸臉:“你今天老盯著我幹什麽。”


    謝津如今對頌尋的殺傷力為零,頌尋毫無畏懼:“你好看。”


    謝津瞳孔一瞬間地震,唰地站起身:“關祈你今天吃錯藥了吧。”


    頌尋哼了聲,不和他計較。


    謝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你手伸出來。”


    “啊?”這下輪到頌尋自己扭捏了,想著會不會太快了,他垂下眼,朝著謝津伸手。


    謝津拉住他手湊近。


    “你傷口剛才碰水了。”


    頌尋嘴角耷拉下來,抬眼看著謝津懊惱的神色,手一下縮了回來。


    “沒事,過兩天就好了。”


    謝津摸不著頭腦,歸根於關祈性格反複無常:“休息吧,昨晚沒睡。”


    房間沒有窗戶,隨時都處在昏暗狀態,不管是任何時間,都很適合休息。


    謝津閉著眼睛,腦海卻總是浮現幻境中的一幕幕。


    心髒如同被一雙無形的手攥緊,喘不過氣。


    心浮氣躁地翻了個身,那兩聲槍響又一次在神經上炸響。


    謝津猛地起身,大口喘息。


    他看向床上被子隆起的身影,強烈的不安感看不著摸不著。


    “關祈。”


    沒人應聲。


    應該是睡著了。


    謝津偷偷摸摸掀開被子,躊躇了片刻,小心上床。


    床上的人似乎是被驚擾到,翻了個身。


    謝津渾身僵硬,勾著腰維持這個姿勢足足兩分鍾,確定人是真睡著了才小心翼翼躺下去。


    無聲的安靜持續了近半個小時。


    謝津試探性抬手,緩緩搭在關祈肩膀上,靠攏,直到懷抱被填滿。


    不安和空虛漸漸消散,心髒在靠近關祈的瞬間迎來充實感。


    謝津閉眼,任由睡意侵襲。


    黑暗中,頌尋慢慢睜眼。


    他在昏暗中抬手,指尖虛空描摹謝津的五官。


    嘴角不受控上揚。


    往日警覺的謝津呼吸沉沉,真睡著了。


    頌尋安心閉眼,自發往他懷裏靠了靠。


    一覺睡到天昏地暗,再起來時已經是晚上的六點鍾了。


    這一次居然是頌尋先醒過來。


    以往回回睡醒,謝津都是醒著的狀態,倒是第一次,他起來時人還睡著的。


    頌尋挺稀奇,支著腦袋就這樣盯著人看。


    謝津睡的沉,也被這樣專注炙熱的目光給盯醒了。


    “你……”謝津意識回籠,才發現自己胳膊還搭人腰上,瞬間彈了起來。


    “我這人睡覺吧,就、就有時候會夢遊,夢遊你知道吧,行為上有些不受控製,所以……”


    頌尋沒等他說完:“我也沒說不許你上來。”


    謝津咳嗽了聲,掀開被子:“下去吃晚飯吧。”


    浴室裏,兩人一前一後進去,排排站在盥洗台前刷牙。


    謝津心不在焉,從鏡子裏看向身旁的少年,頌尋抬眼,兩人目光對視上,謝津拿著牙刷的手頓住,連忙移開視線。


    樓下幾人可沒有心思睡覺,頌尋和謝津下樓時,發呆的發呆,出神的出神,都不在狀態。


    在一眾頂著黑眼圈,精神萎靡的人裏,頌尋兩人就顯得那麽格格不入了。


    精神抖擻,容光煥發。


    這兩人間的磁場存在著微妙的變化,就跟外麵多了層氣罩一樣,還是粉色的,不斷冒著泡泡。


    孫青死勁瞧著兩人,覺得不對勁,有問題。她剛想開口,仆從將晚餐送了下來。


    馮高飛站起身:“餓死了,吃飯。”


    別墅內食物單一,早餐米粥,中晚牛排,味道隻能說不鹹不淡,過得去。


    頌尋切了塊牛排遞到了謝津盤子裏。


    謝津看了他一眼,沒吭聲,嘴角忍不住上揚,又給強壓了下去。


    馮高飛看人臉色的功夫爐火純青,從頌尋淺色係的衣服到眉眼間的放鬆愉悅,斷定他現在很好說話。


    樂著臉開口道:“你給我們透透底唄,最後一次偷竊什麽時候發生。”


    隻剩下最後一次機會了,再找不出人他們最後會怎麽樣也不知道。


    就跟脖子上吊著一把刀般,指不定什麽時候落下來,提心吊膽的。


    不過這次馮高飛顯然預判錯誤。


    一聽見這話,頌尋說變臉就變臉,心情大打折扣:“你著什麽急。”


    馮高飛覺得那冰渣子直往自己臉上飛:“我、我不急。”


    頌尋不開心,底下幾個人也就沒人敢開口說話了。


    “三天後,你沒忘記吧。”


    996聲音嚴肅。


    頌尋一個用力,餐刀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在心底道:“我不想繼續了。”


    “你別犯糊塗,這是你最後一個世界,隻要完成,你一直以來的願望和目標都能達成,不好嗎?”


    頌尋:“你一直知道謝津是他吧。”


    沉默蔓延。


    良久,996開口:“這些不重要,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好好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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