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仍舊有一絲惋惜,這般女子卻不識字,可惜了。


    沈靖不知道這位“可惜了”的女子正為自己不識字的事,狠狠地折磨陳巽和陸春秋。


    自從被皇帝可憐不會寫字之後,徐三娘痛定思痛,決定:學寫字!


    不就是個寫字嗎?難道比殺豬還難?


    更何況自己小時候也是會寫一些的……


    陳巽和陸春秋回來就發現徐三娘不對勁兒。


    他們去大理寺討要說法,原本上午還踢皮球似的讓他們上京兆尹那兒告去呢,下午就突然變了一張臉,喜氣盈盈和藹可親地跟他們說:會試的主考官已經被處理了,這次會試不作數,重考。


    二人回來時買了一壺上好的女兒紅,打算讓徐三娘炒兩個小菜,三個人痛痛快快的喝一頓。


    結果別提小菜了,這都戌時了,飯都沒見著影。


    徐三娘尚未卸妝,還是上午去告禦狀時的明艷妝容,張著一張血盆大口,露出白晃晃尖利利的一口銀牙,道:“夫君,陸公子,你們教我寫字唄。”還附贈媚眼一個。


    美麗的女人天生就有指使男人的權利。


    兩個累了一天的男人飢腸轆轆,酒在眼前卻顧不得喝。教徐三娘寫字。


    二人都是四書五經熟爛於心的學子,陳巽最初想用《詩經》來啟蒙,陸春秋見徐三娘有勇有謀,是個女中豪傑,便覺得《詩經》未必能喚得起徐三娘的興趣,不如《春秋》微言大義,輔以《左轉》,即有故事,又講道理。


    但他們忽略了徐三娘是個文盲,大字不識一個的事實。


    《詩經》陣亡;《春秋》陣亡。


    最後還是徐三娘說:“我現在先要認字認字認字!什麽詠後妃之德,什麽鄭伯什麽焉的,等我識字之後自己看好嘛!”


    於是,最終被選定為教材的是《百家姓》、《千字文》,徐三娘歡喜無限,覺得離一朝開女試,中個狀元不在話下的美好日子不遠了。


    回頭一看,陳巽,陣亡;陸春秋,陣亡。


    徐三娘無限悲苦,見花落淚,對月傷心,無暇想他們究竟是氣暈的還是餓暈的這個問題。


    時已三更,通才客棧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掌櫃的王通才不明就裏,哆嗦著叫夥計去開門,二樓三樓住的考生也多半被吵醒。


    來者竟是天家官兵,這可嚇壞了王通才,原本哆嗦是因為重考的消息一出,考生們高興,拉著小二多喝了二兩酒。這番,卻是不想抖也止不住的抖了。


    何簡被擾了好事,一個伸手把小童推開,披上件衣服就下樓去。


    徐三娘專心的識字,拿著百家姓看得不亦樂乎津津有味,哪管外麵叫聲滔天。


    陳巽、陸春秋在陣亡之後許久,才被犒勞了一頓酒肉,如今睡得死豬一般。


    因為陸春秋睡地下頗為影響徐三娘看書,徐三娘便把他扶倒床上睡下,兩頭豬鼾聲此起彼伏,徐三娘微笑著點點頭:很好。突然又想起來這是兩個大活人,不是豬,不能殺的。


    ☆、心中秘事


    徐三娘正在悵然兩個活人不是豬,就聽見外麵大吵大嚷“誰是徐三娘?出來接旨!”


    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驚訝,好像冥冥之中認為她和皇帝之間的事情就不會這樣完了似的。


    整理整理衣裳,開門,下樓。


    徐三娘又一次成為客棧的焦點,上一次是救陸春秋。


    一樓黑壓壓的跪滿了人,連那個平時吊兒郎當目中無人的何簡都跪下了。


    徐三娘從他身邊走過,留下一抹紅影。


    她朗聲道:“小女子正是徐三娘,不知官差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帶頭的手裏拿著明晃晃的聖旨,聲音尖刺的道:“徐三娘接旨。”——這人正是溪流之下的管事太監張福。


    他身後跟著四個大內侍衛,標槍般立在他身後,個個威風凜凜,想必武功高強。


    徐三娘不喜歡這個肉呼呼的太監,倒是對後麵的侍衛心嚮往之,不禁多看了幾眼。跪下:“民女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穆州府廣安縣女子徐三娘,為其夫及天下考生請命,朕心甚慰,今封其為‘義夫人’,以嘉其勇,以彰其義。欽此——”


    封為義夫人,徐三娘倒是沒有想到,不過眼珠一轉,已有了計算。皇帝嘉獎自己便是對那些無辜落榜的考生的鼓勵,就好像貞節牌坊似的,立了一塊,便是對天下間貞潔女子的鼓勵,隻是自己這塊牌坊寫得不是貞潔,而是“義”。


    “民女叩謝吾皇聖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伸出雙手,穩穩的接住聖旨。


    張福笑道:“義夫人快快請起,您的事跡奴婢都聽說了,真是勇氣可嘉,勇氣可嘉啊。”


    ——“啊,大家都起來吧。”


    於是滿屋子人山呼萬歲,聲徹寰宇響徹雲霄,通才客棧的房頂都抖了三抖。


    陳巽和陸春秋這才醒了過來,看了看對方,又看看了自己,拽過被子捂住胸口,互相對視無語凝噎。


    “陳兄……”


    “陸兄……”


    “你先說!”


    “好,陸兄,小弟已有妻室……”


    “陳兄,小弟也已成家……”


    “啊?陸兄已然成家?”陳巽怕他誤會,忙又道:“啊,陸兄放心,小弟不會要你負責的,不不,是不會對你負責……”


    “……”


    “陸兄何時結的親,小弟竟一直不知。”


    “已經六年了,我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提起兒子,陸春秋滿心愧疚,“可惜我家境貧寒,全是靠妻子磨豆腐供我讀書,我走的時候,兒子已經五歲了,還是不會叫爹。”


    陳巽嘆一句:“其實咱們差不多,三娘她也殺豬補貼家用。”


    陸春秋苦笑:“咱們怎麽會一樣,你是,就算三娘不殺豬買肉,你也不會窮到讀不起書。我卻不一樣,若是妻子不磨豆腐,隻怕全家都要喝西北風。可憐我妻子,不過二十出頭,形容卻蒼老似四五十歲。這次進京考試的銀子,是她攢了五年的積蓄,還把唯一的陪嫁——一個鑲金鐲子給當了。”


    他眸中已經有晶瑩的光澤,神情堅定的道:“我若是能一朝得中,定要他們享盡榮華,此生不負。”


    陳巽不想陸春秋麵上豪放,內心卻有這等隱秘難言之事,貧賤夫妻百事哀,想來他們都不好過。


    可他又是個要強的人,此時安慰也是徒勞,忙想著轉移話題,卻猛然想起一事,道:“三娘呢?”


    徐三娘接完旨後,沒有直接回客房,而是去了客棧後院。


    月色如霜,清冷淒涼,天氣已經入冬,晚間更是寒冷。


    徐三娘渾然不覺,盯著頭頂一輪明月,不知在想什麽。


    “真好個三娘,好大膽!”何簡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大冷的天,還搖著一把桃花摺扇,看在徐三娘眼裏,就是裝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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