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人來人往的岐巍城內,和克萊頓一起蹲在小販攤位前的林玨用力打了個噴嚏。


    一旁的琴柳被突如其來的噴嚏嚇了一跳,默默拉開了一些和正在揉鼻子的林玨的距離。


    “聽說昨天有人又被打趴下了?”克萊頓笑了笑,偏頭看林玨。


    “那不叫被打趴下,那分明是五體投地!”林玨臉上一熱,胡言亂語起來。


    琴柳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揚。


    就在昨天下午,林玨和琴柳又來了一次比試。這次比試是因為他們將要到克萊頓在岐巍的住宅裏過年節,要離開騰岐學院了,所以昨天的比試也算是今年在騰岐學院的最後一次比試。而這次比試的結果也顯而易見——林玨慘敗。林玨很鬱悶,琴柳很開心。


    “琴柳聽見了嗎?”克萊頓笑著抬頭看琴柳,“林玨說他對你很敬佩啊,都五體投地了。”


    琴柳沒有說話,微微扭頭看向自覺說錯話而紅著臉的林玨。


    “啊,受不了你們。”林玨揉揉腦袋,歎息一聲起身,接過小販遞過來的幾根烤串,分給克萊頓和琴柳。


    克萊頓起身接過,顧不上燙咬了一口,然後對二人咧嘴道:“走咯,回家咯。”


    跟在後麵的林玨無奈地看了眼被燙到失去表情管理的克萊頓,又看向一旁嫻雅安靜的琴柳,再度歎息一聲。


    ……


    臘月廿五日,星陸某處宅邸。


    穿著一身桃紅色長袖飄搖衣裳的神話教主無奈站在花園裏,眼裏冒著精光的少女弦長一臉雀躍,手裏提著一件大紅色衣裳正在他麵前比比劃劃。


    “小弦,這件衣服好紅啊,可不可以換一件?”另一邊,被黃色小雀瘋狂啄得腦袋疼的男孩霧長可憐兮兮地攤著手,向弦長抱怨,“你看,小雀都把我當成了它最愛吃的小紅果,不停地啄我。”


    被霧長說話打斷思路的弦長手上動作一頓,她皺眉看向一身紅的霧長,道:“不行,好不容易過年了,你倆都得給我穿喜慶點。”


    然後她一邊重新比劃,一邊小聲道:“傻鳥不是把你當成了小紅果,而是你的衣服上麵被我塗了很多小紅果的汁水。”


    “哎喲!啊?小弦你在說什麽?”又被小雀啄了一下的霧長一臉好奇地看向弦長。


    弦長立刻裝作沒聽到,大聲道:“啊,不用換了不用換了,教主你身上這一套桃紅色的就很好看了。”


    這句倒是實話,以教主英俊到一塌糊塗的容貌、筆直標致的身材,無論穿什麽都會很好看。


    教主無奈一笑,活動活動身體,接過弦長手裏衣服,小聲道:“小霧也太可憐了吧。”


    弦長沒好氣道:“誰叫他天天都和那傻鳥一起玩。”


    然後她頓了頓,偏過頭去,小聲道:“我會在他頭發被啄光之前給他換衣服的。”


    教主微微一笑,微微提袍,在石凳坐下,感受著手裏衣裳的柔順,看著小心護著頭發在花叢間躲避小雀的霧長,輕聲道:“李青煌回清心島了。”


    “聖會換了一個人到亞瑪特蘭,迄今為止都還沒有露麵,”弦長在一旁坐下,趴在石桌上,光潔下巴撐在手臂上,小腦袋搖搖晃晃,“現在亞瑪特蘭裏全是徐淡鑰他們的緝捕圖,還掛了懸賞。上個月被路人認出,差點出大問題,我已經把他調到岐巍去了。”


    “你怎麽知道我想派人去岐巍?”教主笑著看向弦長。


    “你上次不是說年末岐巍要出事嗎?我查過了,差不多明年年初,申夏、天夏、罡夏三夏皇子將在岐巍會麵,而騰岐院長遠在前線。既然申夏皇子來了,還能讓你感受到會出事,那就代表玉公主會來。”弦長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嗯~嗯!所以我把徐淡鑰調到了岐巍,畢竟是玉公主嘛。”


    “還是小弦懂我啊。”教主微笑著揉了揉弦長的秀發。


    “哼哼。”弦長滿意地閉上眼睛,輕哼道,“可是我還不知道岐州會發生什麽事。”


    “會發生什麽事呢,無非又是一次交易、一個約定、一場戰鬥罷了。”教主溫柔輕揉少女秀發,聲音很輕很輕,“咱們啊,好好看著就可以了。”


    弦長睡著了。


    教主輕輕抖開手裏的衣裳,披在少女身上。而後他看向不遠處被小雀啄得苦兮兮的霧長,剛想張口,又垂眼看著睡得香甜的弦長,於是他眉眼彎彎,不再說話。


    ……


    臘月三十一日,晦餘日。


    星曆元年對於天夏人來說,不是怎麽愉快的一年。在這一年的年初,一年中最喜慶節日年節的末尾,署州桂魚郡開必縣發生了巨大變故,半座郡城、兩個縣城、七個村莊被夷平,超過數萬人死亡、十萬人無家可歸。在舉國同悲的同時,還致使國內流言紛飛,歸罪於皇帝屢興兵事,致使朝野不穩,多地爆發叛亂。


    這對於剛剛經曆了“天罡二十年戰爭”的天夏來說,無疑是一記重錘。雖然朝廷迅速平定了各地叛亂,但民意難違,在朝野群臣的逼諫下,皇帝秦植不得不貶謫了他發動戰爭的最大助力——當朝丞相程節書。


    雖然朝中大臣都知道開必城之事是修煉者所為,不是天譴,但對於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平民百姓來說,又有什麽區別呢?為避免天下大亂,朝廷隻能托名於地動,而皇帝也隻能吃個啞巴虧,最終歸罪丞相,貶謫丞相。


    毫無疑問,秦植恨極了引發開必城之變的修煉者,那種恨,遠比食其肉寢其皮來的更加凶狠。


    天夏關州是天夏都城安都所在地,是天夏統治的中心,也是軒軻彤所說,唯二沒有告知熊耿聖會夕部布置的州郡。


    入夜,安都皇城正門的高大城牆上燈火通明,此段城牆每隔一個垛口就有一位全副武裝的禁軍士兵把守,城樓下還有三百禁軍騎兵勒馬持槍,臨近正門的民舍皆是熄燈閉門,其中隱隱約約有人走動。這般布置,說是銅牆鐵壁都不為過。


    頭發花白的太常秦葉在太監執燈引路中迅速趕到城樓下,見此場景,被從家宴裏叫走的他心中更添疑惑,向太監問道:“公公,陛下召我,為何引來此處?”


    慈眉善目的太監躬身回答:“回太常,老奴也不知,不過陛下就在城牆上,還請太常自行上去,老奴就在下麵候著。”


    秦葉向太監拱手,繞過騎兵隊伍,輕輕提起袍服下擺準備登樓。


    一邊走,他一邊思考近日朝廷情況,猜想皇帝想問他什麽問題。


    “見過秦太常,請解下兵器。”在城牆馬道口,禁軍統領向秦葉行禮。


    劍是君子之器,秦葉雖不是修煉者,不擅武力,但他身為職掌朝廷宗廟禮儀的太常,位在九卿之右,自然也佩了一把木製的精美禮儀劍。


    秦葉沒有獲得“劍履上殿”的殊榮,拜見皇帝,解劍也是自然之理,沒未多想,他解下佩劍遞給禁軍統領。


    “陛下就在前方,秦太常徑直前去便可。”禁軍統領再次向秦葉行禮。


    秦葉點點頭,扶扶頭上的冠帽,整理一下衣裳,而後從容登上城牆。


    然而當他看見皇帝時,心裏卻不禁一沉,不好的預感迅速浮現。但他不敢怠慢,動作自然,上前行禮:“臣,見過陛下,見過郭國公。”


    就在秦葉前方,寬闊的城牆道上,四十三歲的皇帝秦植坐在椅上,椅下置有小火盆,麵前擺放著棋盤,在他對麵的是麵沉如水的郭國公熊耿。


    兩人身邊各有一位執燈的勁裝帶刀侍衛,皆是氣息悠長。


    聽見秦葉聲音,側對秦葉披著厚實披風的秦植轉過頭來,望見行禮的秦葉,頷首笑道:“皇叔免禮,上前賜座。”


    兩鬢斑白氣質儒雅的熊耿抬頭看向秦葉,目光平靜。


    “謝陛下。”秦葉行過禮,上前從容坐下。


    “皇叔,知道今夜,朕為何請你到這兒來嗎?”秦植微笑看向秦葉。


    秦葉裝作微微不知所措的樣子,回道:“臣愚鈍。”


    “那好,”秦植看向熊耿,“就請郭國公為我們說一說。”


    “是,陛下。”熊耿先是向秦植行了一禮,然後看向秦葉,忽然意味深長地緩緩說道,“秦太常,您這戲,演得可真好啊。”


    秦葉心裏猛地一沉,不好的預感更加強烈。但他還是假裝吃驚,反問道:“郭國公這是在說什麽?”


    “太常心態真好啊,既然如此,我就一件一件說予您聽。”熊耿點點頭,又向秦植行禮,“陛下,接下來臣言語有所冒犯,還請陛下恕罪。”


    “朕赦你無罪,但說無妨。”秦植點點頭。


    “謝陛下。”熊耿向秦植施禮,而後看向眼神驚疑不定的秦葉,雙手分別放在兩腿上,身板挺直,徐徐道:“秦太常,我記得您今年,應當六十有二了,沒錯吧?”


    秦葉點頭。


    “秦太常是魯思王睿的六世孫,父王是魯湣王琳,封地在關州山北郡章縣。”熊耿起身,一邊踱步一邊道,“寧安二年,原本普普通通尊禮守法的魯湣王琳,突然以僭越享用禮樂的罪名而被剝奪爵位封地,貶為庶人。我記得,那年太常應當是十三歲。”


    “十四歲。”聽到熊耿開始查他底細,秦葉知道自己大概率已經暴露,但他自認這些年來做事不留痕跡,現在熊耿很大可能是在逼他自己漏出馬腳,於是秦葉依舊保持從容淡定,自然反駁了熊耿話語中的錯誤。


    “好,十四歲。”熊耿點點頭,繼續道,“據其他王爺說,太常生下來便有疾病,故常年臥床,一直沒有離開王府,外人就連你的相貌都不知道如何。這樣的身份,似乎很好做些文章。”


    “生下來身體有疾病而已,哪來的什麽文章,”秦葉感歎道,“幸賴父王母後疼愛,我才得以保全性命。”


    熊耿道:“魯湣王確實疼愛他的孩子,才讓你得以趁虛而入。”


    熊耿看向秦葉,緩緩道:“正是你們以救命之術,迫使魯湣王夫婦答應將你偽造為秦葉。而後魯湣王擔心你借王侯身份對國家不利,於是故意犯罪,致使自己被貶為庶人。不過秦葉,你確實厲害,從十四歲開始,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堅強毅力,不僅熟讀道學經典,還勤勤懇懇服侍了魯湣王夫婦十七年,成功被推舉為郡孝廉,以宗室身份參與政事,從縣至郡再至廷,自此官運亨達,屢受聖恩。至於前朝,你被任為太常,位九卿之右,皇恩浩蕩,然你卻背棄聖恩,上蒙蔽聖聽,下培植黨羽,內陰謀詭事,外將聖會賊子,安插朝廷!”


    深吸口氣,熊耿冷冷注視麵色如常的秦葉,緩緩道:“等到魯湣王,察覺到你的狼子野心,你便殘忍殺害了魯湣王夫婦,囚禁了真正的秦葉!事到如今,你還不認罪!”


    一時間四周俱靜。


    “哈哈哈哈。”略顯老態的笑聲突兀響起。


    秦葉哈哈笑著拍膝,指著冷冷注視他的熊耿笑道:“郭國公這戲倒是可以,老夫自己差點都信了。隻是老夫不是秦葉,誰是秦葉?陛下說是不是?”說完他看向秦植。


    秦葉是兩朝重臣,皇室宗親,先帝以及秦植皆器重之,若秦葉是假冒的,那先帝和秦植豈不是被蒙騙了?


    可是秦植臉色平靜,隻是淡淡道:“你,還是說實話吧。”


    “陛下明察啊!”秦葉頓時滿臉不可置信,連忙跪下,急切道,“陛下!臣怎麽可能是假的呢?臣愚鈍,自受先帝重任以來,夙夜憂心,常恐不能和睦宗室、墮先帝之明!及至陛下,亦奮力驅馳,不敢不竭心用力!以臣作為,捫心自問,不愧天夏!


    三十年來,臣兢兢業業,室不過一進,案不過一餐,衣不過四套,正是不敢以寵愛自驕,毀陛下之明。臣與郭國公雖同朝列日久,所責不同,然常有齷蹉,今日,定是郭國公無力解決開必之事,為避責罰,度私心而汙蔑於臣!如他們逼程丞相辭官一樣!這次他們想把臣也逼下去!請陛下慎思!”說完他就朝秦植深深伏下身子。


    聽到秦葉陳述,回想起這些年來,秦植神色不免有所鬆動。


    熊耿察覺到秦植神色變換,於是不待秦植開口,立刻上前對秦葉道:“陛下早就知道你做了什麽了!二十三年前的煌州大火,其實並不是神話所為,而是你聖會!當年擔任煌州長史的張點金,正是你暗中提拔之人!當年秦炳沒有查到你,是因為你先一步派人殺害了秦炳!關於煌州案子的記錄,我已將之呈給了陛下!”


    秦葉求助般看向秦植,秦植表情自然,向秦葉點頭,表示熊耿所言非虛。


    “證據!證據呢!沒有證據,你這就是汙蔑!陛下,臣要告熊耿汙蔑朝廷大臣!臣要到先帝靈前!臣要請先帝為臣申冤!”秦葉瞪大了眼,立刻連哭帶拍。


    “你確定要證據嗎?”熊耿靜靜看著秦葉。


    秦葉忽然心裏有些慌了,難道熊耿真有他證據?不可能啊!每一件事他中間都隔了好幾個人做事的,而且其中不是聖會的人全都被他除掉了,熊耿怎麽可能有證據!


    不對!


    秦葉猛地抬頭看向熊耿,嘴唇微微顫抖。


    熊耿確實可能有證據,因為,因為他沒有殺死真的秦葉!


    “秦葉,你是業道大家,理應知禮。雖是聖會賊子,但也確為朝廷提拔過一些忠義之臣。作為你的對手,我佩服你,能夠做四十八年的諜子,應該有許多驚天動地的謀劃吧?”熊耿重新坐回座位,落了一子,淡淡道,“聲評執事,真的秦葉已經麵見過陛下了。如今證據確鑿,怎麽說,你都是聖會在我天夏的政部魁首,真要鬧到這般境地嗎?”


    聽到“聲評”二字,秦葉——不,聲評宛若五雷轟頂,徹底失去了鬥誌,似乎整個人都衰老了。他絕望地閉上雙眼,片刻後,才在秦植和熊耿的注視下,深吸口氣,忽然大聲道:“我是聖會政部執事聲評!我不是秦葉!”


    熊耿鬆了一口氣。


    秦植失望歎氣。


    “你們……這是什麽情況?”聲評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二人。


    熊耿笑了笑:“還好你沒撐住。”


    “什麽意思?”聲評瞪大了眼睛注視熊耿,聲音微微顫抖。


    “意思是,除了一張名單外,我沒有其他證據,秦葉現在也不在我手上。”熊耿看著聲評,道,“這一切,都是我請陛下演的戲。事先,我就請陛下假裝知道你不是秦葉,而是聲評。”


    “什麽名單?”聲評注意到關鍵詞,死死盯著熊耿,眼睛裏有血絲。


    “你們聖會內訌了,有人向我透露了聖會在我天夏的全部布置。”熊耿淡淡道,“你確實厲害。我在確定你是聖會賊子後,查了許久還是查不到你的證據,最後隻能請陛下親自來驗你。”


    “聖會……出賣了我?”聲評整個人都萎靡下來,幾縷白發脫出發垂在皺紋橫生的臉上,他不敢置信地搖頭自語,聲音裏帶著哭腔,“聖會……怎麽可能出賣我?”


    “你放心。”秦植的聲音壓抑著憤怒,忽然響起。


    這位皇帝陛下咬牙切齒,氣到渾身顫抖:“不僅是你,你們聖會所有在天夏的賊子,朕都要殺幹淨!你們所有人!都得死!”


    “而你,”秦植起身,麵無表情俯視秦葉,聲音裏飽含殺氣,一字一頓,“你得活著,朕必須讓你親眼看著,看著你的同伴一個一個死在你麵前,為我天夏的子民償命!”


    熊耿靜靜注視低垂著臉的聲評,平靜道:“束手就擒吧,聲評,這裏圍的水泄不通,你已是插翅難飛。”


    “是嗎?”片刻的寂靜後,聲評的低笑聲傳來。


    “你不是修煉者,放棄吧。”熊耿淡淡道。


    “陛下,”聲評忽然看向秦植,認真道,“您離我很近。”


    “狂妄!”秦植憤怒不已,在騙了他這麽多年後,聲評居然還敢威脅他!


    但下一刻聲評猛然起身!


    “別殺他!”熊耿驚怒嗬止。


    “聲評!”秦植對猛然起身的聲評怒目而視。


    侍立在兩側執燈的勁裝侍衛迅速拔刀斬擊,一時間鮮血四濺。


    年六十二歲的聖會政部執事聲評倒在了血泊中。


    “陛下!臣有罪!”熊耿向一臉憤怒未消的秦植行禮。


    “你有什麽罪!”秦植扶著額頭,咬牙切齒道,“這老賊不會武功,隻是為了求死!”


    “臣有罪!”兩側的侍衛連忙放刀跪下請罪。


    “罷了。”片刻後,秦植擺了擺手,深吸口氣。他看向熊耿,叮囑道,“其他聖會探子必須全部抓到!不能放跑一個!”


    熊耿行禮道:“回陛下,此刻,臣布置在各地的軍隊和修煉者已經開始動手了。”


    秦植看了眼聲評的屍體,然後望向遠方:“今年,朕不允許任何一個聖會賊子能過一個好年。”


    熊耿站在秦植身邊,也眺望遠方,沉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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