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朝廷的先頭部隊已經趕到了幽州,後續部隊還在源源不斷地征發。


    清邊前軍副總管張九節坐鎮檀州,嚴整有度,李盡忠、孫萬榮久攻不下,軍隊漸漸有些疲憊。


    無奈之下,李盡忠和孫萬榮隻得暫時退去,張九節抓住機會,選精銳士卒出城追擊,小勝一場。


    前線打了勝仗,敵軍撤退,原本是喜事,幽州聚集的大周將軍們卻因此吵得不可開交。


    李多祚受了狄仁傑和張柬之嚴令,想要等到各地府兵到齊,軍隊修整完畢後再行進軍,一個字,穩。


    一開始,張玄遇、曹仁師等也沒有什麽異議,一致認為應當先整頓兵馬,徐圖進取。


    但張九節的擊退契丹人的戰報一傳過來,一些人便以為契丹不堪一擊,心思便悄悄有了轉變。


    隨後更有梁王武三思的信使找到張玄遇,帶來了武三思的信件,不知道誰傳了誰的消息。


    於是張玄遇、曹仁師以及麻仁節等便一改之前的看法,力主急速進軍,盡快討滅契丹。


    李多祚則還是不同意,兩派在兩日之內連番軍議,已經爭論四場。


    張玄遇、曹仁師那一派人數多些,但李多祚據理力爭,也有陽玄基和趙既等人的聲援,一時之間相持不下。


    這是第五次軍議,幽州城外的中軍大帳內,場麵十分滑稽,沒有一個主帥位,張玄遇居左邊首位,李多祚居右邊首位,分庭抗禮。


    二人的支持者分別坐在二人之下,涇渭分明,趙既自然是安坐於李多祚那一邊。


    帳中的氣氛有些凝重,鴉雀無聲,無人開口。


    終於還是張玄遇沉不住氣,率先開口:“李大將軍,我們論了這麽多場,也該出兵了吧。”


    他按劍站了起來,走到李多祚這一派的將軍之前,慷慨陳辭:“張九節現已勝了契丹一陣,據軍報所言,契丹軍多老弱病殘,多數是李盡滅、孫萬斬倉促之間湊出的烏合之眾,不足為慮。”


    “而且契丹遭了災荒,糧草匱乏,又敗了一場,士氣不振,這是天賜良機,如我們能火速進軍,定可一鼓作氣,殲滅契丹,平定叛亂。”


    “先前李將軍認為大軍遠涉千裏,疲憊不堪,不可出兵,我以為此言極是。但我軍現在已經休整完畢,如還要在此遷延枉顧,那就是坐失良機,有負陛下聖恩。”


    說到此處,張玄遇表情嚴肅,拱手向南遙遙拜了一拜。


    張玄遇說完,眾將軍開始竊竊私語,不少人點頭,讚同他的說法。張玄遇也麵露得色,坐了回去,等待李多祚的回複。


    李多祚卻根本不為所動,麵無表情道:“張九節雖趁契丹人撤退勝了一陣,可斬獲不過數百,契丹人有數萬人,連皮毛都沒傷到。”


    “趙文翽全軍覆沒,營州城一夜而下,又如何能說契丹軍是烏合之眾?輕軍冒進,難免予敵可乘之機,我的意思,還是要等後續大軍到齊再作計較。”


    麻仁節聞言大搖其頭,一臉鄙夷之色,搖頭晃腦道:“李大將軍何必拿這話搪塞我們,河北道、河東道和京中禁軍都到了,加上遼西駐軍,平契丹已經是綽綽有餘。”


    “真等到山南道、淮南道那些地方的兵從荊楚淮河往幽州調,那就得等到九月底甚至十月,屆時天氣越來越冷,天寒地凍,形勢於我軍隻會更加不利。”


    “哎,李大將軍,您是出身靺鞨,又是沙場宿將,這點道理不會不明白吧?如果等到入冬了沒有戰果,陛下催問起來,你李大將軍一人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麻仁節此話刺在了李多祚心頭,武則天的心思聰明人都明白,她自然是希望盡快平叛。


    但李多祚心中確有憂慮,麻仁節的態度又很不好,於是他反嗆回去:“如果倉促出兵,吃了敗仗,又算誰的?”


    張玄遇一聽便要發作,營中隱隱的第三人,鷹揚將軍曹仁師伸手攔住了他。


    曹仁師出列,禮貌地拱了拱手,沉聲道:“李大將軍的意思,我等都明白。兵法雲,兵久而利國者,未之有也。十餘萬大軍集結在幽州,人吃馬嚼,日費千金。”


    “即便不急戰,停在幽州是什麽意思?至少也該進軍至檀州、薊州平州前線,與張九節會和。到時候是急是緩,自有分說嘛。”


    曹仁師之言,深得人心,帳內諸將又開始議論紛紛,多數人都點頭,連趙既都覺得很有道理。


    李多祚也點了點頭:“曹將軍言之有理,此前諸軍匯集至幽州,一時有些混亂,又要休整,敵情晦暗不明,確非貿然出擊之時,故此我等僅遣偏師赴檀州、平州援應。現在確實是大軍進發的時候了。”


    張玄遇聞言,猛地拍案而起,激昂道:“好,這樣再好不過。然大軍開拔,也要有個先後次序,而且幽州後方畢竟還有兵馬陸續趕到,也不可無人坐鎮。”


    他話鋒一轉,目光炯炯直視著李多祚:“我直說了吧,大軍之中,你我二人的官職最高。正該一個至前方檀州坐鎮,指揮前軍,一個在後方幽州坐鎮,守護糧道,不知李大將軍屬意何處呀?”


    李多祚聞言心中暗怒,他如何不明白張玄遇這是趁機擠兌,想獨占平契丹大功。


    但是由於此前的穩妥立場,他現在再去爭前軍主將,未免吃相難看,首鼠兩端,許多人未必會心服。


    思及此處,李多祚第一次站了起來,麵露微笑道:“張大將軍此前既然立主急進,自然是你去檀州,我坐鎮幽州。”


    “隻是我也提醒張大將軍,此去檀州,最好還是妥當用兵,仔細探明敵情後再行用兵,是急是緩也該聽聽張九節等人的意見。以免誤了陛下大事。”


    李多祚說這話有些說教、指點的嫌疑,但張玄遇此時目的已經達成,占到了實際便宜,便不與李多祚計較,滿口答應下來,反正到了前線自己說了算。


    隨後眾人又議定了進軍事宜,張玄遇、曹仁師、麻仁節等誌得意滿而散。


    李多祚坐在原位,麵色十分凝重,眼看著那臉色就要紅溫了,處在爆發的邊緣。


    趙既也留在了帳中,見李多祚如此情況,硬著頭皮上前寬慰,老將軍陽玄基也還在角落觀望。


    “大將軍息怒,您以公心為重,無愧於心即可,何必與張、曹等計較。張、曹之輩急功近利,隻不過是想向陛下獻媚邀功,為人所不齒也!”


    李多祚瞥了趙既一眼,心中五味雜陳,暗自懊悔當初答應了狄仁傑與張柬之,否則今日這個前軍主將自己怎麽著也能爭一爭。


    如果最後真讓張玄遇、曹仁師這些人獨占平契丹大功,自己簡直虧死了。


    李多祚不無遺憾地感慨道:“張玄遇、曹仁師說得也不無道理,諸將也多讚同他們的意見,我們也許過於謹慎了。”


    趙既聞聽此言,輕輕搖頭道:“將軍此言差異,這些人所說雖然甚合兵略,但說到底還是出兵的托詞,托詞之下,是彼輩輕敵冒進之心。”


    “如果契丹現在真是糧食匱乏,不堪一擊,張九節將軍須不是酒囊飯袋,他何必死守檀州城,直到契丹撤退才敢出擊?趙文翽又怎麽會全軍覆沒?”


    “張、曹等人此行若謹慎用兵還則罷了,如貪功冒進,則必定討不了好。到時候說不定還得是大將軍出麵收拾殘局。”


    陽玄基不知何時來到了二人身邊,操著聲音蒼老道:“趙將軍所言有理,大將軍也不必懊悔,先前緩進之策是對的。”


    “一者,天南海北的大軍初來乍到,疲憊不堪。二者是檀州被圍,距離又遠,糧食轉運不利,還容易受到契丹人的襲擾,如果貿然進軍,難免為人所趁。”


    “現在契丹軍退了,確實是進軍最好的時機。可惜是張玄遇為將,其人如趙將軍所說,不免浮躁,如果換成李大將軍更穩妥些。不過總算是有了一個主將,有總比沒有好,好過令出多門。”


    陽玄基此話,便是沒有在意兩派的爭端,而是純以軍情實際情況出聲了。


    李多祚聞言也壓下了自己那些不滿,拱手道:“陽老將軍,趙將軍,事已至此,我也隻好盡己所能,守住糧道和後援。”


    “伱們二人要隨前軍進發,還望你們好好規勸張玄遇用兵,陽老將軍威望甚高,您的話張玄遇應該還是會聽的。”


    “前線諸事就拜托二位了。”李多祚神色凝重,再次拱手致意。


    趙既和陽玄基對視一眼,鄭重還禮:“還請李大將軍放心,我等一定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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