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白沉默不語。


    四周陷入到了久久的沉寂。


    田靖站起身,背脊挺的筆直,背對著夏之白,冷聲道:“作為過來人,我奉勸你一句,不要再那麽自以為是了,這個天下並非缺了誰就治理不了,你沒有那麽重要!”


    “我不知陛下為什麽能容你。”


    “你不是魏征,你也沒有魏征的能力。”


    “陛下同樣不會聽你的。”


    “你隻不過是陛下用來安慰天下的。”


    “但天下有其自身的運行規律,豈容你區區一人能撼動?”


    “你在朝為官的時間尚短,根本不知我大明朝要的是什麽官,我可以告訴你,在大明朝當官要做的事很簡單。”


    “讓農不得棄其耕田而不做,不準其進城流浪,更不準其落草為寇;讓工不得棄其厲器而不用,嚴禁聚賭成癮,或狂飲作樂;讓商不得棄其貿易而不做,巴結權貴,或放貸漁利;讓學子不得棄功課不專,去作投機取巧、攀龍附鳳之行。”


    “你也聽出來了。”


    “這都是讓底層百姓不能做的。”


    “非是達官顯貴。”


    “聖人說的‘仁義道德’,在如今的世道,早就被棄若敝履了。”


    “誠所謂,己不正,焉能正人?!”


    “錢糧隻能上層得,不許下層伸手觸。”


    “嗬嗬。”


    田靖嗤笑一聲,滿眼的輕蔑。


    他早就看穿這世道了。


    數十年的堅守,換來的隻有清貧。


    而放下‘道德’,他卻是一步登天,從一個江南小縣,邁入到了朝堂之中,雖在大明的權力中心,並不是很起眼,但遠比之前堅守時好得太多。


    隻是他心中尚存著一點良知。


    不想墜入太多。


    所以魏衡等人多番巴結,討好上層官員時,他並沒表現的那麽熱衷,也並沒有太多實質作為,甚至一直有意避免卷入其中,更無心被牽連進‘鹽政’風波,隻是身在其位,實在避之不得,但也隻想將此事盡快掩下,若是能稍微安撫一下地方百姓,也算做了點實事。


    但讓他去觸怒整個利益集團,這是決然不可能的。


    江南的利益集團太多太重了。


    觸之即死。


    他還不想死。


    夏之白抬眸,神色複雜的看著田靖,他看得出田靖眼中的掙紮,但也看得出田靖內心的不安跟逃避,田靖是從江南這塊地界上爬上來的,對於江南地區的利益了解的很透徹。


    他不敢卷入其中。


    甚至於連觸都不願去觸。


    隻願敷衍的將江南的事盡快掩下。


    田靖能這麽做,但他不能,因為蒸汽機是他弄出來的,若是他置之不理,豈不就成了權貴為惡的幫凶?而且這些灶戶被壓榨的實在太慘也太狠了。


    他做不到熟視無睹。


    夏之白平靜道:“你當真認為江南無人能碰?”


    “是。”田靖漠然道。


    他的語氣很堅定,也異常肯定。


    江南誰都碰不得。


    陛下也不行。


    因為裏麵牽涉到太多人了,就算是陛下同樣會有顧慮,到最終也隻能不了了之,這並非大明一朝,就算是其他朝代,也會如此,陛下又豈會自毀根基?


    而且濫殺功臣,對天下影響太大了。


    夏之白搖搖頭。


    他站起身,走到田靖身旁,淡漠道:“江南是大明的經濟重心,大明近乎六成的稅收都來自江南,有些時節,甚至能達到七成,以江南地區的強勢,就算是陛下想動手,也會投鼠忌器。”


    “一旦江南地區的稅收出現問題,大明朝正常運行都會出現狀況。”


    “加上淮西是龍興之地。”


    “大明太多功臣出自這塊地界了。”


    “如今的江南,朝中有人,軍中有將,經濟昌盛,文化發達,士子如雲,已注定會繼續風光下去,也注定會成為大明最緊要的地界,甚至是大明朝日後,都還要指著江南地區的稅收過日子。”


    “如此輝煌,豈不讓人貪戀?!”


    田靖眉頭一皺。


    他狐疑的看向夏之白,不明白夏之白這是何意。


    夏之白笑著道: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江南這塊地界,或許日後還能長盛很長時間,但任何朝廷,都絕不會容許,地方勢力做大,更不會容許中央朝廷,受到地方官府的挾製!”


    “唐亡於藩鎮。”


    “便是在軍事上受製於地方。”


    “當今陛下熟讀史書,又豈會不通其中道理?”


    “如今江南經濟一枝獨秀,朝廷對江南地區倚重頗多,但這種情況不會太長久的,地方對經濟的掌控大權,朝廷一定會想方設法的收上來,你有些太小看這次的江南事變了。”


    “這次的事件,陛下或許的確知情。”


    “之所以聽之任之。”


    “便是在試探地方的程度。”


    “這是一場地方跟朝堂中央的博弈。”


    “我很早時便給朝廷提出了一個思路,便是在地方興建國企,用以監控地方的實際經濟,同時加強對地方的實際控製,這個做法,朝堂不少官員都知曉,但如今的江南地區,鹽政有所改變,但並沒有建立國企。”


    “隻是借著朝廷之利,為私人廣謀利益。”


    田靖眉頭皺的更緊了。


    夏之白負手而立,望著皎潔夜空,朗聲道:“你真以為江南的官員很蠢嗎?你也當真以為他們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會激起民憤激起民變嗎?”


    “他們知道。”


    “這本就是有意為之!”


    “為的就是逼迫當今陛下做一些退讓。”


    “這種手段,屢見不鮮。”


    “你應當見過。”


    “曆朝曆代,凡是朝廷要查稅,或者丈清田畝,或有其他什麽改革,地方鄉賢的常規操作,就是先逼死一家人,而且多半是女人,然後聚集一大群人,抬著屍體去衙門口鬧,逼官府讓步。”


    “如今隻是更進一步了。”


    “將一家人,變成了灶戶一籍!”


    “而這個衙門,自然也從地方衙門,變成了朝堂。”


    “上千年了,這種手法,一直都沒變。”


    “但的確很管用。”


    “你真以為你當時將你我定好的決定,告訴給江南的利益集團時,他們拒絕是因為不肯放棄手中利?”


    田靖臉色驚變。


    在夏之白的解釋下,他陡然意識到一些事。


    夏之白繼續道:“無論你給他們說再多建議,給出再好的請求,他們都不會同意的,因為他們的目的,就不是為讓事態平息,而是為了將事情鬧大,鬧到當今陛下的耳中,去試探當今陛下的態度。”


    “天下沒那麽多蠢人。”


    “尤其是從屍山血海,走到如今高位的那些人,更沒有一個是簡單的,心中算盤打的清楚得很。”


    “當今陛下同樣看的出來。”


    “隻是沒有阻攔。”


    “不然你真以為那些圖紙能送出去?”


    “替我掌管圖紙的官員和文吏,都是太子殿下吩咐來的,你們私下做的這些事,早就落入到殿下眼裏了,隻是殿下一直引而不發,未嚐不是陛下暗中示意的。”


    田靖額頭已溢出了涔涔白汗。


    瞳孔更是布滿恐懼。


    夏之白感慨道:“江南地區的暴動,某種意義上,是江南地區對朝廷的示威,同時帶著一定的威脅跟恐嚇,便是如果朝廷真的執意插手江南地區的鹽政,地方‘暴動’就是下場。”


    “現在隻是地方官府,尚且引動了數個布政司。”


    “若是朝廷真正出麵,引起暴動的,就未必隻有‘灶戶’了,影響的也未必隻有幾個布政司了。”


    ““這是一場地方跟朝堂中央的博弈。”


    “地方不想受到朝廷太多的管控,隻想維持現狀,或者讓地方管理地方,朝廷隻需要如過去一般收稅就行,如果朝廷執意插手地方經濟,那地方便很可能會因為朝廷的接管而‘失控’。”


    “甚至是暴動造反!”


    “這一定程度上是明晃晃的威脅了。”


    “隻是天下剛爆發了郭桓案,官員也才換了一批,而且因郭桓案的緣故,已弄得天下人心惶惶,若是再引動一場大案,隻怕大明江山都會有傾覆的危險。”


    “而且江南是大明的主要稅源地,若是江南出了問題,大明財政將會出現大問題。”


    “正因為此地方才有恃無恐。”


    “如今江南地方就是在逼陛下表態。”


    “陛下一日不表,江南的動蕩一日不會停歇,至於你們鹽運司,隻不過是隨手丟棄的棋子,或者說,是方便日後陛下問罪,地方勢力主動獻到台前的‘替死鬼’。”


    “是為了給天下一個交代,也為了平息陛下怒火的。”


    田靖一愣。


    他猛地看向夏之白,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的身子微微晃動了一下,臉色變得煞白,他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能從衡山縣,直接被人‘相中’,擢升提拔為鹽運司的四品官員,原來目的在這裏。


    他們這些人都是棋子。


    早就被丟棄了。


    無論自己怎麽做,都是死路一條。


    枉他還挖空心思想自保,想著避免卷入這場風波。


    他甚至還沾沾自喜,認為自己智力驚人,將這場可能的風波,大事化小了。


    結果


    他才是在自欺欺人。


    在那些權貴眼裏,自己就是一條路邊,能夠隨意的踐踏,甚至是丟棄,頃刻間,田靖隻感到莫大的悲涼跟可笑,他前麵還費盡心思的為地方著想,結果隻是自己一廂情願。


    他終究還是一條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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