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吾呆立當場。


    夏之白的話給他造成了很大衝擊。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人竟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限製士!!!


    劉三吾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什麽,卻不知說什麽,最終隻得歎氣一聲,緩緩站起身,沉聲道:“你跟外界傳聞的一樣,果真是獨樹一幟,也當真問到我了。”


    夏之白搖頭。


    他平靜的看著劉三吾,望著這個年邁老者,淡淡道:“夫子,非是我問住你了,而是你根本沒思考過,當今天下的士人階級,是否擁有的特權太多了。”


    “士人階層享有一定特權是曆史決定的。”


    “因為天下需要靠士人治理。”


    “但天下是會變的。”


    “因為過去的識字成本很高,讀書人很少,優待讀書人理所應當,但隨著造紙術,印刷術的問世,讀書人就不再稀缺了,但現在的讀書人依舊享有著過去讀書人的特權,他們侵占了天下太多利益了。”


    “這是不公平的。”


    “如今天下除了功勳家庭,士紳家族人數高達幾百萬。”


    “今後還會越來越多。”


    “這些人不用服役,也不用交稅,又占據著土地的大頭,這對天下當真是好處?”


    “夫子若真心懷天下,就該重新審視士人的現狀。”


    “當責任跟義務不對等的時候,公平就已出現了偏差,也定會讓人生出不滿,我隻是替底層的百姓,提前呼喊出來了,等日後成千上萬的百姓呼喊出來,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未必不會再現。”


    “百姓的再教育已是曆史的必然。”


    “在夫子看來,我這麽做是在自毀長城,但這又何嚐不是在保護士人?”


    “天下的士紳地主為惡太多,早晚有一日會被打倒,隻是很多人始終抱著一絲幻想,總覺得自己不會是最後那批人,就依舊死咬著不放,想把底層百姓繼續盤剝,讓自己能再享受一會兒。”


    “而且夫子以為我不這麽做,底層百姓就沒有門路讀書識字了?”


    “不可能的。”


    “他們會削尖了腦袋往上爬。”


    “過去有寒門貴族之分,如今同樣有士林跟底層之別。”


    “黃巢等一群人滅了貴族,讓寒門能登堂入室,今後也定然有新的‘黃巢’,將士林徹底踩到腳下,讓底層百姓能登堂入室,士人享受了這麽久的特權,也該讓讓步了,也該清醒一下。”


    “睜眼看天下!”


    “雖然這個過程還有一定時間。”


    “但我就是要加速,讓底層人有更多機會讀書識字,從而讓越來越多人能對抗不公,能站起來反對申述,讓天下的黑惡,不再被隱藏在黑暗之中。”


    “甚至於”


    “讓儒家成為旁觀者。”


    劉三吾猛地看向夏之白,道:“伱這是什麽意思?”


    “大明推崇的是務實!”夏之白斬釘截鐵道:“儒家如今越來越務虛了,華而不實,外強中幹,洋洋灑灑一大片,最終言之無物,淪為空談,這不是底層百姓想學的。”


    “底層百姓想學的是農業,是技術,是經驗,是管理,是能夠讓他們的田地得到更多的產量,如何賺到更多的錢改善生活,如何讓自己的生活環境更好,如何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而不是在那裏掉書袋。”


    “天天看一些‘之乎者也’,在那裏搖頭晃腦,更不是一天天閑的沒事做,糾結該改‘鶯啼’為‘鶯呼’,還是該改‘猿嘯’為‘猿唳’。”


    “務實。”


    “這才是今後讀書的第一準則。”


    “至於道德禮義廉恥,底層百姓一年三百多天,都被各種教育,他們比那些士人懂得多。”


    劉三吾怒指著夏之白。


    他很想指責夏之白不尊師重道。


    隻是望著夏之白堅毅的眼神,還是化為了一聲歎氣。


    他道:“你太過激了。”


    “倒行逆施,最終隻會害了你。”


    夏之白平靜的笑道:“倒行逆施?我倒並不這麽認為,我認為我走在一條正確的道理上,士人的特權太大了,需要得到限製,也必須得到限製,繼續任由士紳這麽為所欲為,大明才是沒救了。”


    “而且我相信百姓會做出正確的判斷。”


    劉三吾目光凝重的望著夏之白,搖搖頭,轉身離開了。


    夏之白目送著劉三吾離開。


    他對劉三吾並沒有太多看法,一個滿腹經綸,又為世俗見解影響的老人,他終其一生,都沒有擺脫‘士林’的影響,甚至也為此付出了生命。


    世上如劉三吾這樣的人不會少。


    夏之白很早就知曉了。


    他們都是既得利益者,隻會甘於再吸一口.


    再吸一口!


    夏之白將自己做的筆記稍作整理,抬眼望了望四周,四周空蕩蕩的,已沒有其他人的身影,原本熱鬧的翰林院,隨著去年的進士陸續被委以重任,現在的翰林院已空寂了不少。


    夏之白將整理好的筆記放好,轉身朝居住的鹽鋪回去。


    另一邊。


    在一個轉角處,劉三吾並沒走。


    他就這麽目送著夏之白走遠,等夏之白徹底不在視線中,他才緩緩走了出來。


    他望著空蕩蕩的大門,輕歎道:“後生可畏啊。”


    他雖然不看好夏之白要做的事,但夏之白的話,也的確讓他驚醒,如今的天下,士紳似乎的確多了點,而過去朝廷給與士人的特權,如今都被一五一十的繼承了。


    今後的大明有藩王,還有盤踞地方的士紳。


    想到這。


    劉三吾目光一黯。


    他的確年歲上去了,但如此高齡,依舊能為朱元璋器重,自然是有自己的本事,他去年才入朝,但這一年裏,朱元璋就曾多次向自己問策,向他請教治國安民之道、選賢任能之策,並委以刊定典章禮製的重任。


    甚至科舉取士還聽從了他的建議。


    而他給朱元璋提的很重要的一個建議。


    便是文章如不能‘貫道’並‘適時用’,則均為無用之作。


    但這個‘適時用’,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


    若是他當真秉持這點,就該把夏之白的建議,歸納整理,稟告上去,讓陛下對士大夫階層做一定的限製,隻是如此一來,就會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他又如何承受得住?


    劉三吾背著手,邊朝外走,邊搖頭道:“老了老了。”


    “隻是為何老了倒怕起死來了?”


    “奇哉怪哉。”


    他在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不會再去過問夏之白做的事,而且也會給自己的女婿提個醒,讓他不要摻和進去,無論摻和到哪一方,都會麵臨很大的問題,這是他唯一能替女婿拿的主意了。


    剛回鹽鋪。


    荊滿就走了上來。


    同時還遞上了一份書函。


    夏之白伸手接過,上麵並沒有署名,問道:“這是誰送來的信?”


    荊滿搖頭:“不知道,剛才就見一個人跑過來,把這封信放在了這,還說讓大人你準時赴宴。”


    夏之白眉頭一皺。


    這封信上麵內容很少,就隻是給了個地點時間。


    邀他去見一麵。


    荊滿道:“大人,要不不去了?”


    夏之白沉思了一下,搖頭道:“不用,既然對方送信過來,說明是找我有事相商,當不會對我怎麽樣,而且我現在怎麽也算是個五品大員了,對我出手,怎麽也會掂量一下。”


    夏之白輕笑了一聲。


    他看向荊滿道:“最近一段時間,稍微安靜一點。”


    “對了。”


    “給你看的編製製度感覺如何?”


    “可有需要改進的地方?”


    荊滿連忙搖頭,笑著道:“大人說笑了,大人考慮的很周全,沒有任何一處需要修改,我反而還覺得大人你考慮的太多了,給的待遇太好了,都比很多官吏都高了。”


    夏之白哈哈一笑,道:“這也未嚐不是一個想法。”


    “古往今來,天下都流傳著這麽一個觀念,便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很多人讀書就隻為了當官發財,而且隨著時間這個錯誤觀念還越來越強,與其這麽注重發財,那為何不直接就奔著發財的路子去?”


    “也算是殊途同歸了。”


    “若是能通過此舉,讓一些官吏主動脫離官場,未必不是好事。”


    “當今陛下設立的體係下,又何嚐不是在有意壓低官吏的俸祿,讓一些心智不堅的離開。”


    荊滿若有所思。


    但對夏之白的話不以為然。


    當官跟經商差別還是很大,經商能掙幾個錢?


    官吏要是不鬆口,商賈真能賺到錢?


    不過他倒也樂於這樣,不管是越來越多士人經商,還是他日後進入官場,都減少了很大壓力,而且他看得出來,他們的這位大學士野心很大,也很有雄心,若是真能把那一腔抱負施展出來。


    他們這些最早跟過來的文吏前途不會差的。


    夏之白讓荊滿把店關上,自己則回到了書房,繼續整理起來。


    他要把新‘字典’大體框架設計出來。


    等設計好,就借著自己這‘大學士’的名頭,交給翰林院其他學士跟國子生,不然真讓他親力親為,他可實在是熬不住,一個人整理整本字典,還要借鑒《說文解字》,實在太耗時耗力了。


    不過每當看到《說文解字》,他也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


    確定漢字以部首排列,當真是一項偉大創舉。


    明天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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