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


    夏之白在殿中等了一陣,朱標才姍姍到來。


    朱標神色有些疲態。


    見到夏之白,更是不下意識的打了個哈欠,顯得精力有些不濟,他讓宦官給自己泡一杯濃茶,又讓給夏之白準備一杯淡茶,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坐著。


    朱標沒有開口。


    夏之白同樣沒有率先出聲。


    兩人都保持著沉默。


    等到茶水送來,朱標吹了吹熱氣,繃著臉喝了一口,才將目光看向夏之白道:“夏之白,你離開京都有九個多月了吧?具體去了哪裏,不妨給孤說說,孤對你的路線,可是十分的好奇。”


    夏之白點了點頭,平靜道:“在下在離開京都時,便跟陛下說過,要整合北方的鹽市。”


    “這九個多月,除開最初在北平的停留,其餘時間,都奔走於北方各府,將我的鹽市整合計劃,一一告訴給地方官府,雖然其中多有波折跟刁難,但最終還是如願所償了。”


    “在十天前,我去了山東的兗州東平。”


    “兗州?”朱標愣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夏之白會突然提起這個地方。


    但沉思了一下,也知道是怎麽回事,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好奇道:“我若是沒有記錯,郭桓身死時,你並沒在場,在郭桓接受朝廷審訊時,伱也沒去獄中看過,等日後郭桓被抄家後,你也是全程沒有去,你是如何兌現的承諾?”


    朱標一臉好奇。


    他剛才隻是反應遲鈍了一下。


    畢竟昨夜沒怎麽休息,也趕了個早朝,精力不濟,意識有些不清醒,反應也稍顯遲鈍,但還是很快想明白了,兗州東平是郭桓的故土,郭桓出事前,跟夏之白見過一麵,並拜托夏之白送衣冠回故土。


    但據他所知。


    夏之白從那日一麵後,就再也沒跟郭桓有過任何交集。


    夏之白從何處尋得的郭桓衣冠之物?


    難道兩人早前就有過交集?


    夏之白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笑著道:“我的確去了一趟郭桓的老家,如今的東平已沒有一戶郭姓人家了,原本姓郭的人家都主動改名避禍了,至於衣冠,哈哈。”


    夏之白突然笑了起來,道:“我並沒有送郭桓衣冠回去。”


    “我隻給郭桓帶回去了一磚一瓦。”


    “郭府的一磚一瓦。”


    “讓郭桓死後,有一磚能落腳,有一瓦能遮風擋雨。”


    “讓他死後不至於成個孤魂野鬼。”


    “至於其他所謂的‘衣冠’,對郭桓而言,沒有太多意義,反而會遭來一些不必要的事端,東平很窮,哪怕是一塊布,若是為人發現了,都會引來一陣爭搶,郭桓人已死,還是希望他死後能得一些安寧。”


    朱標一愣。


    他怔怔的望著夏之白,對夏之白的做法也是認可。


    兗州東平因郭桓的事,郭氏被夷滅了九族,這對東平一個小縣影響很大。


    若是夏之白真給郭桓立了個不錯的衣冠塚,隻怕會惹來不少的事端,也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一磚一瓦,的確是最好的選擇,既給了郭桓一個體麵,夏之白自己也為當初的承諾,給出了一個相對完美的交代。


    的確很有智慧。


    至於一磚一瓦從何而來。


    這更是簡單,郭家滿門抄斬,整個家都被抄了。


    磚瓦同樣流落一地。


    夏之白尋個人,取一兩片完好的,再簡單不過,也不會為人注意。


    朱標道:“你做的很好。”


    “郭桓為大明效力的時間不短,雖犯下了滔天重罪,但畢竟還是有過功勞,你能考慮的如此周全,也算是了了郭桓的身前之願了。”


    夏之白笑著道:“商人重信。”


    “當時收了郭桓一百兩銀子,自然要履行承諾,不然豈不壞了自己名聲。”


    朱標看著夏之白,搖了搖頭道:“你這人還真是奇怪,有時顯得異常的桀驁不馴,有時又顯得彬彬有禮,時而變得偏激瘋狂,又能表現的很理智從容,能做出各種讓人瞠目結舌的事,同樣也能做出讓人敬佩的事。”


    “讓人實在看不穿,看不透,看不明。”


    “孤很好奇。”


    “你究竟打著什麽心思?”


    “你的第一份奏疏,孤看了,在拿到那份奏疏時,僅僅是開篇,就讓孤不由脊背發寒,有種如芒在背的刺痛,等孤真的將那份奏疏看完,隻感到了一陣的驚恐跟不安。”


    “孤知道你誌向遠大,也的確是心懷著天下。”


    “但孤就想知道。”


    “你究竟把大明當成了什麽?”


    “你對天下做了這麽深刻的剖析,也提出了讓人毛骨悚然的觀點,究竟想表達什麽?”


    “你那副願景之下,天下又是何等模樣?”


    “孤想不到!”


    朱標雙目深邃的看向夏之白,等待著夏之白給出答複。


    夏之白沉默了一下,緩緩道:“古人曾留下過這麽一句話: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也開創性的提出了一個大同社會。”


    “我想要天下達成的,便是這樣的一個大同社會。”


    “隻是陛下跟殿下都多慮了。”


    “天下的運行,從來都不是一條筆直的路,而是彎彎曲曲的,有起有落,有前進,同樣也有倒退,想達成那樣一個大同社會,至少數百年,乃至上千年,都達不到的。”


    “但我之所圖,的確是天下,注定要去往的方向。”


    “隻是需要很長時間的摸索跟探尋。”


    “我並不強求。”


    “但在你眼中,我大明是秦隋。”朱標冷聲道,目光有些冰冷。


    夏之白點了點頭,又再度搖了搖頭,笑著道:“秦隋,就我而言,對當時的天下,起的是承上啟下的作用,他們對大亂後的天下處於摸索階段,因而在治理天下時,都犯下了很多的錯誤,最終為後續的漢唐取代,漢唐吸取了前朝的教訓,繼而為天下開創出了一個鼎盛的盛世。”


    “五代十國,夏遼金,以及宋,同樣是處於分裂,處於一個大破大立的階段。”


    “隻是為蒙古靠著野蠻強行摧毀了進程。”


    “大明繼續。”


    “宋代末期,天下的傳統政治就已日趨腐敗,舊體製的內部也已然麵臨著崩解,就當今陛下看來,是商業跟商品生產,導致了這種局勢的出現,因而極度的壓製商業,想通過這種舉動,讓天下恢複過往的體係。”


    “但陛下錯估了一件事。”


    “商業跟商品生產隻是天下變化的表象。”


    “不是根本原因。”


    “根本原因在於隨著舊有社會等級的瓦解,過去傳統的等級製,已經在天下不適用了。”


    “隻是如今的天下,還無法證明,或者是不願去接受,舊的社會體製已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依舊任由著天下依循著過往的慣性,但事實,天下的根本變化,除了最表麵的商,更突出的表現在於社會的權貴。”


    “如今明顯的階級社會,早已取代了原有傳統的等級社會。”


    “過往的社會等級也早就失去了昔日光彩。”


    “當今陛下其實是察覺到一些,隻是當今陛下不願讓大明做‘隋唐’,陛下想讓大明做‘漢唐’,因而當今陛下直接在元朝的基礎上做縫補,甚至靠著自己的強權,強行維護支撐著這個舊的社會等級體製。”


    “這是一種曆史的倒退。”


    “隻不過我能夠理解這一切的發生。”


    “因為曆史的發展,本就是螺旋的,並不是直來直去的。”


    “大明身處的社會,的確還沒有脫離開等級社會的結構,隻是對舊的等級觀念發生了改變。”


    “大明處在一個上不上,下不下的階段。”


    “大明向上,就必須接受這種改變,重新梳理天下結構。”


    “大明如果真這麽做了,就極有可能成為‘秦隋’,一步到位的結果,就是天下變得混亂,混亂就意味著不可控,對於一個大一統王朝,不可控就意味著有傾覆的危險。”


    “當今陛下的選擇是向下。”


    “靠著絕對的集權,靠著絕對的強勢,壓迫天下朝著舊形態恢複,讓天下依舊處於過往的形態,繼而保障大明不會早亡,天下很多地位相對低下的人,早就想脫掉舊有的衣裳,但當今陛下不準,讓他們必須穿著,不穿就殺了。”


    “這種強權性質的逼迫倒退是很嚇人的。”


    “對天下的破壞也很大。”


    “最終導致的結果,要麽是徹底的曆史倒退,要麽是上下徹底的脫節,即下層隨著時間,會逐漸推開封閉的凝固的自然社會結構,破除天下很多不公的政策跟習俗,也會不斷打破底層的傳統等級,自己尋求提高社會的地位。”


    “而上層則逐步腐壞,最終徹底無可救藥。”


    “繼續維持當下的狀況,大明日後會出現一個很矛盾的現象。”


    “就是傳統政治越來越腐敗,而另一方麵,社會經濟等各方麵卻日趨繁榮,這也是體製轉化過程中的必然。”


    “隻是上層的腐敗,最終會導致,大明的臣子會越來越沒有血性跟骨氣,若有外患,則可能徹底崩塌,身子骨再堅硬,若是腦子出了問題,再強悍的身體,也發揮不了作用。”


    “若是這強健的身子骨,再經曆一番殘酷的摧毀,曆史原本的進程,則會出現更大幅的後退。”


    “這也將是天下莫大的悲哀。”


    “想重新提振起來,隻怕要耗費不知多少時間,死傷不知多少百姓了。”


    “大明得國最正。”


    “但得國後的心不正了啊!”


    夏之白長歎一聲,眼中閃過一抹戚色。


    某種意義上,大明就是二世而亡,隻不過朱元璋靠著自己的個人智慧,讓朱家的子孫,重新奪了天下,隻是因為一脈相承,最終讓天下走了個巨大的‘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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