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


    今夜是燈火通明。


    朱棣坐在大堂裏,沒有絲毫睡意。


    他需要緩一緩,將夏之白說的這些話,去消化一番。


    治民。


    朱棣並無太多想法。


    他對政事本就不太上心,他喜歡的是策馬馳騁,是在沙場浴血廝殺。


    唯有手持刀刃,朱棣才感覺,自己的生活是充實的。


    隻是在夏之白嘴裏,他引以為傲的軍事,被說的是一無是處,更關鍵的是,他甚至沒法反駁。


    這種沒法張口反駁的窘境,他這一生其實很少遇到。


    尤其還是麵對一個士人。


    朱棣將身上的鎧甲脫下,擦了擦自己的雁翅刀,而後放在了木架上。


    這時。


    徐妙雲端著一盆洗臉水進來了。


    “王爺,天色不早了,你該洗洗歇息了。”徐妙雲道。


    朱棣看了徐妙雲一眼,輕聲道:“睡不著啊,我現在心頭堵得慌,我當王爺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被人說的啞口無言,第一次被我父皇之外的人說的是裏外不是人,我也是奇了怪了,我大明的文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了?”


    “我以前怎麽沒看出來?”


    “這夏之白考試會,經商會,現在連軍事也能指手畫腳了。”


    “偏生我還真反駁不了。”


    “氣死我了。”


    朱棣雙手叉腰,搖了搖頭,神色很是無語。


    徐妙雲莞爾道:“大明的文人,不還是在替大明效力嗎?這難道不是好事?難道非得讓你一人全能了?你過去不是隻喜歡軍事嗎?書也不喜看,很多事不懂,不也正常嗎?”


    朱棣瞪了徐妙雲一眼。


    “嘿。”


    “伱怎麽還向著他說話呢?”


    “我不喜歡讀書,這我認,但姚廣孝、袁珙他們讀書多吧?在見識方麵,還是比不過夏之白,夏之白今天說的那番話,不僅我聽得迷迷糊糊的,他們這幾人同樣是雲裏霧裏,他們真以為我沒看到?”


    朱棣冷笑一聲。


    徐妙雲用熱水給朱棣擦了擦臉、


    她一邊擦拭著,一邊開口道:“要不人家能成狀元呢?這狀元自然是有不凡之處,隻是這人好像是有點懂得太多了,不過我一婦道人家,不懂這些事,在我看來,隻要他說的是對的,那聽聽又何妨?”


    “你又不會損失什麽?”


    “要是對你有幫助,不還是好事一件嗎。”


    朱棣點頭,冷聲道:“這我自然知道,不然我會容他這麽久?”


    “隻是真按他這麽說,那我大明的軍事製度,很多都有問題,這可不是小事。”


    徐妙雲沒有再開口。


    作為將門之女,他是精通一些軍事,不過很少去過問,而且她的確不知,夏之白今日在大營說了什麽,自也是無從說起,等將朱棣的臉手擦拭完畢,徐妙雲道:“再多問題,也要等天亮去解決。”


    “夏之白又不會急著走,你何必心急這一時呢?”


    朱棣默然無語。


    他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夏之白所說吞並草原的想法能實現,那或許會成為他的功績,要是他能把這個想法,呈到應天府,讓父皇過目,並得到父皇的認同,那他朱棣在諸兄弟間,地位可就要大幅提升了。


    這是朱棣很在意的。


    唯有不斷得到父皇認可,他奪得大位的機會才會更高。


    隻是真的可行嗎?


    朱棣不知。


    他對這件事並無多少頭緒。


    這一切都太突然了,他之前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如今突然讓他去想明白,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見狀。


    徐妙雲沒有再多問,端著洗臉水就出去了。


    臨走時,還讓朱棣早點休息。


    朱棣滿口應下,卻根本沒想去睡,夏之白今天的這些話,對他的衝擊很大,給他打開了一個新的視角,一些他過去很少考慮,也很少能想到的視角。


    他感覺自己的用兵練兵思路太陳舊了。


    也太過保守,沒有半點新意。


    現在跟以往不同了,過去明軍主要是攻城,但現在更多的是阻擊戰、奔襲戰,兩者是有著明顯差異的,繼續按以往的作戰思路去練兵,基本是白練,等真的上了戰場,平時練得這些基本毫無作用。


    全靠臨場指揮。


    這對領軍的將領要求很高。


    但就像夏之白說的,這一切本可以做的更好,謀而後動,將北元大軍的一舉一動,提早就預想到,而後再步步為營,這豈不比臨場指揮打的更酣暢淋漓,也贏得更幹淨利落?


    隻是這又該怎麽做呢?


    朱棣一手托著下巴,在腦海慢慢沉思著。


    另一邊。


    姚廣孝跟袁珙也未入眠。


    兩人坐在月下的一間小院中,院中有著一張石桌,上麵擺放著一壺茶水。


    姚廣孝給兩人一人沏了一杯茶。


    袁珙微微致意,端起茶杯,小口的抿了一下,淡淡道:“你早年曾遊覽嵩山寺,當時我麵過你的相,還說你是個奇特的僧人,眼眶近似三角形,如同病虎一般,天性叛逆,嗜好殺戮,或會成為元朝劉秉忠一樣的人。”


    “你果然是不甘沉寂了。”


    姚廣孝大笑道:“廷玉兄言重了。”


    “我道衍早年行走天下,便立下了誌向,想輔佐一位蓋世帝王。”


    “我又何曾沒想過輔佐當今陛下?”


    “但奈何當今陛下並不看重,當年甚至不願授予我僧官之職,隻願賞賜最低等的僧衣,我姚廣孝一身經世之學,又豈能甘願被埋沒,這才主動投靠了燕王,想在燕王麾下做出一番功業。”


    “也不枉這一生所學。”


    “何況你又真的甘於沉寂?”


    “你若是真的甘於沉寂,也不會因一封書函,就急忙來到北平了。”


    袁珙沉默。


    他輕歎道:“燕王的確有帝王之姿,不過燕王更偏向武功,這樣一位‘馬上’帝王,對天下未必是好事,當今陛下本就是龍虎之姿,再出一位虎狼之姿,對天下的傷害太大了。”


    姚廣孝端著茶碗,笑著飲了一口,笑眯眯道:“所以我才向燕王舉薦了你。”


    袁珙搖頭:“我不會在北平待太久的。”


    “我在相師中名聲太大,我前來北平的消息,隻怕很快就會落入到朝堂裏,我若是繼續久留,隻怕燕王會坐立不安了。”


    姚廣孝蹙眉。


    但沉思一下後,也是點了點頭。


    隨即,袁珙說的話,卻讓姚廣孝臉色大變。


    袁珙道:“我準備跟夏之白一同離開。”


    姚廣孝眉頭一皺,不解道:“這夏之白真就值得你這麽看重?他究竟有什麽出奇之處?就因為他知道民間疾苦?心中也的確念著百姓?這恐也不足夠吧。”


    袁珙搖頭,遲疑了一下,不確定道:“我也不知。”


    “在我看來,這個夏之白很神秘,讓人看不穿,尤其他的雙眸,有著超出年齡的成熟跟深邃,還有著不同於常人的智慧,這種麵相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今日說的‘望帝’絕非虛言。”


    “他真有稱帝的機會。”


    “至少曾被作為‘帝王’的接班人培養過,隻不過不知為何,他自己放棄了,而且放棄的極為徹底,直接轉化為了‘啼血杜鵑’了,這種有大毅力大魄力大恒心的人,不是我能輕易看透的。”


    “但也隻有這種人是最可能成功的。”


    “他悍不畏死!”


    “心中有著自己的理想跟誌向。”


    “雖千萬人,亦往矣。”


    “跟這種人同行,又何嚐不是一件樂事?”


    “而且我也想看看,他這‘啼血杜鵑’,究竟能為天下做那些事,又能做到哪些,亦或者還能說出什麽驚世之語,做出那些驚世之舉,又能將天下變成什麽樣子,這豈不比過去的坐井談天闊好太多?”


    袁珙一臉笑容,神色十分放鬆。


    他已打定了主意。


    姚廣孝深深的看了袁珙幾眼,自然看得出袁珙並非說笑,而是說的心裏話。


    也的確做出了這個決定。


    他凝聲道:“你既然已做好了決定,我也就不勸了。”


    “隻是相識一場,我得提醒你,這個夏之白是個刺頭,從他去應天府開始,就沒少惹得其他人不滿,甚至多次差點為陛下殺了,你若是跟著夏之白,保不齊什麽時候,就會受到牽連,落得人頭落地。”


    “從今日的情況來看,他就是一放浪形骸之徒。”


    “若非殿下這段時間戰戰兢兢,唯恐北平再出點什麽事,徹底惹怒到陛下,不然以殿下過去的暴脾氣,早就將夏之白轟走了,或者找人暴打一頓了,豈會容他在軍營這麽大放厥詞。”


    袁珙笑了笑道:“我知道。”


    “他夏之白是啼血杜鵑,是血色的,那就意味著少不了殺伐,甚至會以血色開路,這血色可能是其他人的,也可能是他自身的,但這世上又哪有萬全的事?既然做了選擇,自然就要承擔後果跟風險。”


    “福兮禍兮,禍兮福兮也。”


    “他這被血色包裹的人,尚且不懼,我又有何懼?”


    “再則。”


    “當今陛下也是血色的!”


    “陛下是從屍山血海殺出來的,同樣一身的血腥,兩者未嚐不是契合的?”


    姚廣孝搖搖頭。


    他看出來了,袁珙不會改變了。


    袁珙也發自內心的認可自己說的‘啼血杜鵑’的說法。


    姚廣孝道:“那以你的說法,殿下當聽從夏之白的建議?將這幾千衛兵,借調給夏之白使用?”


    袁珙麵露遲疑,道:“這得看殿下的想法了,若是殿下願信,則將這些兵馬借過去,若是不信,那便不借。”


    “不過我相信殿下會借的,因為殿下是不甘沉寂的人,夏之白說的那番話,對殿下的衝擊很大,殿下眼下是‘有求於人’的,因而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為難,何況要是夏之白真能改良火器,對殿下的軍事能力,也會有極大提升。”


    “甚至還能得到陛下的另眼相看。”


    “殿下很在意這些。”


    “甚至.”


    袁珙猶豫了一下,凝聲道:“我認為夏之白不會僅限於此,而是會要求更多,讓殿下付出更多,不過我對夏之白並不了解,對他過往的情況也不了解,實在無法多說什麽。”


    姚廣孝點頭。


    豈止是袁珙不熟悉,他也同樣不了解。


    夏之白就如流星一般,橫空出世,飛快的掠過天邊,然後就出現在他們眼前了,沒有給他們太多準備的時間,他們唯一知道的,還都是些零敲碎打,根本形不成具體的形象。


    他已算對夏之白有所了解的人了。


    但依舊猜不透。


    北平距京都還是太遠了。


    又加上郭桓案的爆發,讓他們不得不分心。


    而夏之白就隻冒出了幾個月,讓他們一下想摸清夏之白的底細,的確是有些為難人了。


    “不管這夏之白想做什麽,隻要不牽涉到北平的安定,讓他順心又如何?但怕就怕這個夏之白不知進退,得寸進尺,若是那般,隻怕廷玉兄又要另擇他人了。”姚廣孝陰冷的調侃了一句。


    袁珙哈哈一笑,並沒放在心上。


    他緩緩道:“道衍兄,人當秉持向善之心,你也當自愛,你這眉間的殺性更重了。”


    姚廣孝揶揄道:“廷玉兄,你這就有不對了,為何夏之白滿身血色,伴隨著一路殺伐開道,你反而對他青睞有加,另眼相看,我隻是身上有些戾氣,卻對我不加以顏色,你這可是有些不公啊。”


    袁珙看著姚廣孝,似笑非笑道:“夏之白的殺伐氣有陛下能壓,但道衍兄,你身上的殺伐氣,可不是燕王能壓的?”


    姚廣孝目光一沉,眸光有些不善。


    隨即哈哈一笑。


    姚廣孝倒也沒否認,一口承認了下來,侃侃道:“幼讀東魯書,長習西方教。抹過兩重關,何者為悟道。不厭山林空寂,不忻鍾鼎尊榮。隨緣而住,任運而行。猶孤蟾之印滄海,若片雲之浮太清。”


    “了無他說,即此,便是人問我,更何如手裏欒珠一百八。”


    “輔佐誰,對我的確不重要,要對誰出手,對我而言,也同樣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展胸中抱負。”


    “這便足矣!”


    “不過我眼下輔佐燕王,自當以燕王的利益為重。”姚廣孝緩緩站起身,一身黑袍在月色照耀下,顯得有幾分的邪魅。


    袁珙手持著茶杯,目送著姚廣孝離開,等姚廣孝徹底走遠,才抬頭望向天穹,低聲道:“這就是夏之白跟我們最大的不同,我們心中都有私,而他心中卻始終有著公心。”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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