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安靜。


    夏之白的話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沒有光為哪一方說話,而是提出的雙向標準。


    朝廷要做到朝廷該做的事,他們這些軍戶出身的‘軍人’,同樣要做到軍人該做的事。


    但就目前而言。


    朝廷也好,軍戶也罷,都沒做到。


    已挨完軍棍的張玉,被人攙扶著到了四周。


    聽著夏之白的話,張玉對夏之白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如今也終於明白了,前麵在街頭,夏之白並不是在借機刁難,而是真這麽想的,也真認為他們軍紀敗壞。


    夏之白對大明的軍紀要求很高。


    對將領要求更高。


    張玉到現在也終於知曉,元廷為什麽會一敗再敗。


    甚至是輸的潰不成軍。


    便是因為大明朝廷有夏之白這樣的人。


    夏之白沉聲道:“大明立國十八年,在這十八年內,大明進行了三次北伐,有勝有敗,總體而言,大明的態勢是比較積極的,隻是隨著天下承平,大明的軍隊戰鬥力是在不斷減弱的。”


    “這固然有士卒的原因。”


    “但更多的問題還是在朝廷,朝廷的一些官員將領,脫離實際的時間太久了。”


    “脫離百姓也太久了。”


    “他們的眼裏打仗死傷不過是一串數字。”


    “隻要達成目的,那便是值得的。”


    “但士卒是人,不是牲畜,你們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是人都怕死,你們怕,我夏之白也怕。”


    “但朝廷的一些官員就不怕,因為衝殺在前的,不是他們,戰爭也跟他們無關,他們坐在離戰場幾百裏開外,對打仗指指點點,數落著軍需耗費了多少,數落著朝廷又多給軍事撥了多少錢。”


    “他們都以為大明的將士都是鋼筋鐵骨。”


    “不怕疼,不怕傷,不怕死。”


    “但你們不是。”


    “隻是沒人會在乎。”


    “甚至於大明的將領也不在乎。”


    “而這便是我最大的不解,軍中將領日夜跟伱們朝夕相處,本該對你們的現實狀況最了解,但事實卻是,他們對你們的實際情況知之甚少,眼裏隻有著所謂的‘沙場建功’,隻有著自己的‘宏圖大誌’。”


    “這便證明了大明的軍製是有問題的。”


    “很多人一立了軍功,軍中官職得到了晉升,就立馬忘了自己之前的模樣,也立馬翻身開始了作威作福,這樣的軍隊,又哪裏當得起精銳一說?隻不過是矮子裏拔高個,在整個天下都爛的狀況下,選出個相對不爛的。”


    “但這不該是大明軍隊該有的樣子。”


    “大明如今這裏爛一點,那裏爛一點,用不了多久,大明就全爛了。”


    “難道那時還指望著,大明的士卒拿著一堆破銅爛鐵去打仗?還妄圖靠著用那一堆廢物去嬴?”


    “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一件事。”


    “北伐不會停止!”


    “而且北伐的間歇會越來越短。”


    “因為這個現象不僅我察覺到了,陛下也察覺到了,越是意識到這種狀況,當今陛下就越是急迫,隻會想著畢其功於一役,趁著大明軍隊還有足夠的作戰力,將北元徹底給掃滅。”


    “讓天下得到長久的太平。”


    “我是個文人,我比你們多讀不少書。”


    “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們,這種太平持續的時間不會很長。”


    “曆史上漢朝數次北伐,隋唐多次遠征,效果的確很好,但用不了多少年,北方的遊牧部族,就會恢複過來,即便強盛如漢唐,將北方的遊牧部族徹底打廢,打崩,乃至是打的分崩離析,用不了多久,他們還是會卷土重來。”


    “因為中原太富饒了。”


    “這裏有太多金銀,太多珠寶,太多寶物了。”


    “是人都會眼紅,都會生出覬覦之心。”


    “尊嚴隻在劍鋒之上,真理隻在大炮射程之內。”


    “落後就要挨打。”


    “當你不夠強的時候,就注定會被其他人欺負,這個道理,你們其實比誰都了解深刻,在民間地方是這樣,在天下方麵同樣如此。”


    “你想不被人欺負上門,那你就必須足夠強。”


    “強到別人不敢動歪心思。”


    “一定程度上。”


    “我不希望天下打仗。”


    “但如果真要打仗,我的想法很純粹。”


    “就是一勞永逸,將北方徹底打服,徹底打斷遊牧的野心,讓本可以卷土重來的遊牧,不敢再生出南下的念頭,讓他們在大明的子民前麵,今後都隻能載歌載舞,而不敢再有動刀動武的念頭。”


    “甚至.”


    “大明當收複舊元故土。”


    “將整個北方完全的吞並進來。”


    “實現天下一體。”


    聽到夏之白的話,不僅是下方的士卒,就連朱棣、張玉等人,也全都眼皮一跳,這野心這想法,比他們想的還狂野,還敢想,他們也隻敢想著把北元打服,甚至是把北元政權消滅掉,然後為北方爭取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安定。


    但夏之白卻不是。


    他想的是‘一勞永逸’。


    既然北方從古至今一直都是中原的隱患,那就幹脆一點、心狠一點,把整個北方給吞並掉。


    那樣不分彼此,也就不會有其他狀況了。


    隻是這想法太異想天開了。


    根本不切實際。


    草原很大。


    大到大軍進入都很容易迷路。


    何況草原的遊牧民族,又豈會甘於為大明統治?


    他們隻需把頭往更北方,或者更西方一逃,朝廷就鞭長莫及了。


    而且北方不比燕雲十六州,那邊更多的是放牧,不是耕作,那也意味著,這些都是一群逐水草而居、居無定所的人,這樣的部族,朝廷又如何能管理的起來?


    代價太大,成本太高。


    夏之白麵色平靜。


    他知道自己的話,在當代是何等瘋狂,是何等的不切實際。


    但他同樣知道,這一切都能做到。


    夏之白淡漠的看向下方騷動的士卒,平靜道:“你們認為不可能?”


    士卒中有人開口。


    “不可能。”


    “北方太大了,根本占不了。”


    “城邑都沒幾座,一天一個地,這怎麽管得了?”


    “不可能的。”


    “.”


    夏之白笑著點點頭,道:“我認為可能,而且大有作為,甚至於,在我看來,朝廷如今對北元的攻勢,一定程度上是錯的,死掉的北元對大明不是好事,好死不活的北元,才是大明想要的北元。”


    “當然這隻是戰略視角的不同。”


    “就朝廷很多官員看來,唯有死掉的北元才是好北元。”


    “因為沒有北元這個政權,北方的遊牧便會是一盤散沙,也就對大明構不成多少威脅,就算能構成威脅,也遠比北元構成的威脅小,因而朝廷這些年的北伐,一直是致力於此。”


    “我對此有不同的看法。”


    “我不希望北元被滅,倒不是心向北元。”


    “而是在我看來,要死不活的北元,才符合大明當下的利益。”


    “朝堂裏不乏飽讀史書的人,也深知曆史上曆朝曆代對遊牧民族的做法,都一致認為該將北元徹底擊潰,甚至是打的分崩離析,對大明最有利,但很多人隻看重了擊潰的好處,卻是疏忽了另一方麵。”


    “便是北元汗權的存在,對北元內部其他勢力的壓製。”


    “北元整體是有許多部族存在的,如今就是靠著這一個‘汗位’,才得以長期把控長城以北、東至女真、西抵哈密以及哈密以西的裕勒都斯河流域、北到葉尼塞河的廣袤地區,北元的存在,對於草原其實是有極大的內耗,因為北元的君主,是不希望底下其他部族過於強大的,一定會暗中打壓。”


    “隻要北元政權一直在,這種打壓便會一直持續。”


    “若是沒有了北元政權。”


    “很多遊牧便會徹底失去約束,也會實力大幅精進,因為過去他們不得不以一己之力,對抗其他的北元部族,但北元政權消滅後,他們要麵對的阻力可就大幅減少了,在這種情況下,很多驍勇善戰的遊牧部族,便會逐漸強大起來,從而進一步威脅到大明的邊疆穩定。”


    “這是其一。”


    “其二。”


    “北元政權是從中原逃回去的。”


    “他們早就習慣了中原的錦衣玉食的生活。”


    “讓他們恢複逐水草而居,他們很多人是不習慣的。”


    “而經過這近百年的時間,很多的遊牧部族的‘農耕’成色是越來越多,尤其是東北的女真、滿洲,還是靠近長城的部分,北元眼下依舊如跟在中原時一樣,收著農業稅,隻要北元政權存在,那很多遊牧民族,就算再不甘,再不滿,也依舊被壓著去做‘半漁獵半農耕’的事。”


    “若是北元政權沒有了。”


    “農耕便會被徹底的拋棄,遊牧部族徹底化為漁獵。”


    “這種完全遊牧化的部族,對大明而言,才是真正棘手的存在。”


    “北元的威脅的明麵上的,是大明可以預估的,但北元政權消失後的威脅,卻是大明無法預估的,所以相較而言,讓北元政權存在,但要死不活,這對大明更有利。”


    “甚至於”


    “在北元君主壓不住底下的手下時,朝廷還該出手替元君鎮壓。”


    “北元存在的時間越久,對底下其他勢力壓製就越久,留給大明壯大自身實力的時間也越久。”


    “當然這一切都隻是暫時的。”


    “隨著大明軍力的不斷提升,以及對北元內部的不斷拉攏,最終實現徹底吞並北元,將整個北方納入到大明的版圖,在那時再將對大明有敵意的部族,一一清理幹淨。”


    “幾十年的太平,不該是大明追求的。”


    “北疆徹底的安定,才是大明,乃至軍中將士該追求的。”


    “一戰定北疆!”


    聽著夏之白的豪言壯語,朱棣整個人都懵了。


    腦海更是一片空白。


    他完全不知道,夏之白怎麽能想到這些的,因為乍一聽,覺得是胡說八道,但又一聽,卻感覺很有道理,但他也說不上道理在哪,就感覺好像的確是這麽一回事。


    幾十年的太平跟徹底的太平。


    ‘留著’北元,讓北元政權去壓製內部遊牧,同時讓北元維持著‘農耕’痕跡,這都是有利於大明日後吞並後統治北方的,若是北元真的被消滅了,那內部遊牧將會徹底沒有了限製,而‘農耕’也會被徹底摒棄。


    野蠻跟文明。


    北元再不濟,也有中原的影子。


    但其他遊牧可沒有。


    相較於去麵對一群野蠻的遊牧部族,明顯現在有規有矩的北元,更適合大明打交道。


    想到這。


    朱棣腦子一下亂了。


    姚廣孝、張玉等人也頭皮發麻。


    看向夏之白的眼神,充滿了恐懼跟凝重。


    他們已漸漸理清楚了。


    夏之白就是想‘養’著北元,就像是養自家‘雞仔’一樣,靠‘雞仔’自己去清理後院裏的蟲子,等到養的差不多了,就將北元給宰了,用以喂食自身。


    姚廣孝跟張玉對視一眼,眼神都露出幾分深沉。


    張玉在元廷任過職,知道元廷的內部情況,的確各方勢力傾軋不斷,互相使絆子,層出不窮,正因為此,北元分明占據著廣袤的土地,有著不少的人口,卻始終擰不到一起。


    大明真按夏之白說的去做大有可為。


    北元內部是很腐朽的。


    若不是大明時不時叫囂著要北伐,北元內部自己都快打起來了。


    一旦沒有了外部威脅,北元內部的權力鬥爭,無疑會朝著更殘酷的方向發展,但這同樣無法預估結果,若是真有一方能擰合整個北元,那對大明是十分不利的,但若是始終能雙方僵持不下,那便是大明樂於見到的。


    打鐵還需自身硬。


    夏之白的這些謀劃,最終要靠一點來實現。


    便是大明也會不斷變強。


    而且比北元強得多。


    不然


    這就是放虎歸山。


    不過張玉也不得不承認,若是這個策略真的能成,對整個天下都會有極大好處,北疆也將得到長久的安定,北疆的緩衝區,也會從長城外擴數百裏。


    姚廣孝捋著胡子,心緒同樣難平靜。


    他在心中暗暗推算著,隻是一遍又一遍的算下來。


    他很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這個瘋狂的想法,的確有做到的可能。


    “瘋子。”


    “徹頭徹尾的瘋子。”


    姚廣孝忍不住在心中暗罵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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