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沒問我。”


    “是,我沒問題你,可我告訴你我今天走了吧?”


    “這兩件事有聯係嗎?”李清一穿了淺灰色高領薄毛衣,寬寬大大的,沒什麽曲線,人也沒什麽攻擊性。


    二人此番對話很小聲,楊勁氣得扭過臉去,看窗外,防止自己下句話就要提高聲調。


    章燃不知出於什麽意圖,打破沉默:“舅舅,你不吃嗎?”剛才是楊勁要吃的。


    “你怎麽回來了?”


    章燃心想,果然引火燒身:“我……就最近沒什麽事。”


    楊勁記起之前問過章燃,走之前要不要回來,他非常肯定地說要回。


    過了一會,見李清一縮著脖子,低眉順眼,章燃也放鬆了警惕,楊勁又說:“晚上住我那。”


    很明顯。這話是對李清一說的,卻是說給章燃聽的。


    章燃並不知道李清一喝酒那晚發生的事實,事後問起,李清一說自己喝醉了,電話一律沒接到。


    關於楊勁在同一時間也不接電話,並且關機的事,章燃沒再追問。


    三人關係牽強至此,各自心中梗著,便沒有說破的必要。


    李清一沒回應,無論李清一作何回應,章燃都不忍聽、不願聽,片刻之後,他起身走去車廂連接處。


    楊勁見最礙眼的物件走了,用腳把包勾回,再把兩腿伸出來,夾住李清一的一條小腿。


    李清一努力縮腿,仍舊無法逃脫桎梏,楊勁那邊,臉色冷了下來,上半身很放鬆地靠著座椅,眼睛盯著無所適從的李清一,腿上力道卻不放鬆。


    見此情景,陌生乘客裝淡定裝得也很辛苦。


    楊勁按了幾下手機,李清一收到消息:“考驗我?”


    李清一沒回複。


    楊勁又按手機:“太客套了,就成了刻意。”


    李清一連看都沒看。


    楊勁再次拿起手機:“那天晚上,你就很好。看你裝得辛苦,替你累”打完字,把手機翻轉,送到李清一麵前。


    李清一讀了兩遍,才讀懂他的意思,又羞又憤怒,痛苦地閉上眼睛。


    楊勁得逞,心裏樂,麵上還要真誠。


    李清一隨即起身,也走出座位。待她和章燃一起回來時,楊勁拄著頭像是睡著了,臉上戴著李清一的一次性碎花圖案蒸汽眼罩,懷裏摟著她的水杯。


    ※※※※※※※


    人與人的關係,親疏遠近,好惡輕重,在各人心中都明明白白,摻不了假,仿不了真。


    李清一回來的事,雜誌社也有幾人知曉,鄰桌同事想讓李清一去單位找她,中午一起吃頓飯,敘敘舊。李清一推拖了。


    倒不是關係不親近,幾年來,同一辦公室裏,幾個同事相處都很融洽。但李清一隻有三天時間,她要把這難得的假期精打細算,讓自己過得最舒心、最有價值。雜誌社的記憶談不上多糟糕,隻是她剛剛走馬觀花地領略了宇宙浩瀚、山河景觀,不想在此刻回歸安樂窩,與同事們交談那種周而複始、平靜無波的家常日子。


    籃球隊就不一樣。


    她剛走進球場,就湧起莫名的熟悉感。實驗小學球場他們以前常來,設施陳舊,收費低廉。


    她站在門口,卸下背包,放在腳邊,享受籃球撞擊地板的聲音——呯呯呯。還有籃球鞋底摩擦地板的聲音——吱吱吱。


    從畢業到今年夏天,這聲音陪伴也她好幾年。同樣陪伴她的,還有同樣熱愛籃球的這群人。


    李清一到得早,球館裏人還不多。有幾個人在投籃,有兩個人大概剛到,站在場邊聊天,還沒換上運動裝。


    “go隊!”聲音尖厲而響亮。


    李清一看到小強的臉。


    她從場邊的椅子上飛奔過來,給了game over一個大大的擁抱。


    彼此有多熟悉,就能看出彼此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反過來說,彼此有多熟悉,就能一眼辨認出彼此骨子裏多堅硬、多難改變的東西。


    小強有點水腫,這是李清一對她的第一印象。她以前有流海,不知多久沒剪過,已經長到可以紮進發繩裏,不需要發夾固定,她在略顯水腫的臉上化了點妝,不知是久不化妝手法生疏,還是本人化妝口味變重,她的眉毛畫得不大自然,邊緣太齊整,顯得人淩厲又嚴肅。


    可說起話來,就還是那個小強。


    “你一點沒變啊!”


    “你也是啊!”


    “你是不是瘦了?”


    “瘦了嗎?我自己感覺不明顯,但是你是不是胖了?”李清一毫不掩飾地用目光勾勒她的胸。


    “能不胖嘛?”說著湊近李清一的耳朵,卻用旁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我奶水特多!我兒子都吃不完,沒辦法!隻能擠出來扔掉。”


    李清一驚訝極了。怎麽擠?像給奶牛擠那那樣嗎?


    小強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一開始還想攢著,放冰箱冷凍,後來冰箱都滿了,我兒子吃新鮮的就足夠了,冰箱裏的隻好扔了,都扔好幾回了。”


    本來有幾個男生相繼圍過來,聽到小強的話題,又拍著球訕訕地繞遠了點。


    由於go隊的出現,大家打球的心思都被衝淡了,光是跟大家打招呼,在場邊聊天,就占去相當一段時間。


    真正打起球來,李清一才發現,自己變柴了。不光是她,其他人也不同程度地向老幼病殘發展。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一度喜歡1v1打全場的兩個男生上場,剛跑了一個來回,其中一個腿就沉得拖不動,防守無力,眼睜睜看著對方運球上籃,下場時,氣喘如牛還自我解嘲:“就是昨晚喝的酒還沒醒,不然虐你八百回合都不帶出汗的!”


    女生打全場時,章燃跟一眾男生站在場邊,專注地觀戰。


    似乎大家都有感知到,這群人如此酣暢地打球,以後怕是機會越來越少,對男生而言,看如此規模的一群女生嘰嘰喳喳地打籃球,而且又是自己熟悉的朋友,也倍感珍惜。


    小強依舊積極拚搶,身上、嘴上都絲毫不謙讓,大概是幻覺,小強撲過來時,go隊總能隱約聞到奶香。


    有一個球,go隊拿到了籃板,腳剛落地,小強和芸芸就上來夾擊,她彎下腰去,把球抱在懷裏,抬頭尋找傳球的機會。但是她的判斷受到強烈幹擾,小強身上的奶香過於強烈,讓她頓時想到臉上、手上皺皺的小嬰兒,吃手吐口水,心一軟,手一鬆,球就被小強掏走了。


    男生發出噓,李清一卻絲毫沒有懊惱。她覺得此刻很好,這群人,在各自最好的年紀相遇,在各自麵前綻放,一起吃很多頓飯、一起去很多個地方、一起揮汗如雨,一起分享與傾訴,看過彼此哭泣的樣子,也見證彼此的成長。


    go隊在回防時,掃了一眼觀戰的人群,章燃雙手環胸,站在人群裏很是醒目,他的目光沒有離開go隊,滿眼是讚許、欣賞、親切與渴望。


    李清一心中咯噔一下,她後悔看他,卻忍不住回想,章燃這個男生,是何時、怎樣進入她視線的?


    此前大家裹在一起瘋玩時,早有或明或暗的跡象,也有些不好解釋的言行,她都無視,或者刻意無視了。


    一年半載後,山水輪轉,兩人生活在同一城市,章燃成了陪伴她最多的人。


    這一年,成為李清一的尷尬拐點,她像一顆原本紮根大地的樹,一年一個輪,按部就班地生長,突然遭遇山崩海嘯,她被連根拔起,洶湧的山洪將她卷走,至於下一站停靠在哪、紮根在哪,都由不得她自己決定。


    章燃要出國,這件事她一早就知道。而且,此事迫在眉睫,他們二人在北京偶遇,就是同學們的送行宴,時間滾滾向前,絕大部分人都有預設軌跡,李清一珍視打籃球的這群人,也同樣珍視與章燃的情誼,但她心中充滿不確定,唯一能夠確定的,也隻有對變化的接納。


    女生打了一會,go隊覺得喉嚨扯著肺,一道腥甜,四肢反應速度明顯慢下來,隻剩下大腦還在虛妄亢奮。


    就在這時,桃子來了。與桃子一同進來的,還有楊勁。


    因為是工作日,桃子被工作絆住,急得跳腳,下了地鐵一路狂奔,剛好楊勁開車路過,就載了她一小段。


    go隊站在罰籃線外,按著膝蓋彎腰喘氣,桃子直直走過去,從身後一把抱住她。


    為了不打斷比賽,go隊隻好把她拖到場外,笑嘻嘻地去抹她的臉——桃子哭了。


    go隊手也不幹淨,抹完桃子眼淚,又去抹自己臉上的汗,再去替桃子抹眼淚,抹來抹去,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


    反正兩個姑娘抱在一起,一個細麵條,一個圓葫蘆,難舍難分,楊勁看傻了眼。


    他遞過一包紙巾,go隊胡亂接了,二人各自擦眼淚,桃子情緒也緩和下來,擦了兩下眼淚又笑了。


    “go隊你臉上全是泥印兒。”說著拿著自己擦過的紙巾說:“來,我幫你弄弄。”


    go隊躲閃不及:“停停,別把你的鼻涕抹我臉上。”


    倆人又笑鬧起來。


    紙巾還剩下半包,go隊安撫桃子坐下,走過去還給楊勁。


    她剛才肺活量不足,缺氧嚴重,臉上的紅潮還沒褪去,頭皮的汗順著鬢角流到脖子上,鎖骨一帶油汪汪,運動感染之下,眼神純淨熱烈,楊勁沒接紙巾,就定定地看著她。


    go隊把紙巾舉到楊勁麵前,楊勁看著她說:“我死了。”


    紙巾被扔到他胸上,楊勁聽到人家姑娘平靜地說:“早死早超生。”


    ※※※※※※※


    第95章


    ※※※※※※※


    楊勁打定主意, 李清一這次休假回來, 他一定要單獨與她見上一麵,各自心平氣和地談。


    現在, 沒人在乎他的感受, 可是他的感受很不好。他仿佛置身一座圖書館,某個時刻,他隻是失手碰掉了一本書,他彎腰去揀,卻撞倒了身後的書架, 第一個書架撞倒第二個書架, 整排書架多米朵骨牌一般倒下去, 接著是書架砸破了水管,水淹了下一層樓的天花板, 然後房梁坍塌、牆體損毀, 整個座圖書館頃刻覆滅……


    那個夜晚之後,他承認,他說了一番混帳話, 可他沒有料到, 此後他做的一切,都成了亡羊補牢。


    每一次挽救、每一個補償,都不可謂不真誠, 不可謂不努力,他自認為,以他對自己能力的認知, 以他對李清一的判斷,每一步都是有勝算的,結果呢,每一次挽救都差著一口氣,最後坍塌成眼下這個局麵:漸行漸遠,命懸一線。


    有不止一次,他覺得算了,我楊勁沒見過女人嗎?此前見得不少,此後隻要我想,也必然是鶯鶯燕燕,夜夜笙歌。


    可他每碰壁一次,就覺得應該再努力一次。每受挫一次,就覺得該為此前的喪失扼腕一次,每每想撒手,就覺得那庸脂俗粉皆不如這一瓶雲南白藥。


    他幾乎要把那瓶雲南白藥當作日常香氛在用。那個味道,能瞬間把李清一帶到他麵前。


    電動自行車後座,那條骨相旺盛的腿;呂山小涼亭裏,那個迎風遠眺的女孩;和園明暗交替的臥室門口,那個不明來由、不知所終的吻;呂縣萬象始更新的春節上午,隱忍又包容、忐忑又果敢、嫵媚又坦蕩的交付;還有被調查期間,那些雖然對扭轉頹勢不起作用,卻實實在在表現出來的不安與關切;以及分手那晚,看到車票、聽到惡言後,靠意誌強撐的語氣和滿臉淚水。


    下一步該做什麽,他也沒主意,似乎他的魅力在她麵前失效了,他所謂的方法和策略,她能夠輕易識破,他在她麵前失去了原有磁性。


    可是就在一年前,他分明感知得到自己對她的殺傷力,她壓抑的、故作鎮定的、因偽裝掩飾不及而流露出的臣服。


    打個比方,就好比楊勁有一種魚食,無論草魚、鯉魚、鯰魚、鰱魚,都會輕易上鉤。有一天,一條與眾不同的魚上鉤了,他眼看要把它拖上岸時,一個疏忽,那魚掙脫了。


    於是,為了重新釣回那條魚,他不惜加倍投放魚食,起五更爬半夜,用盡各種辦法,眼看那條魚遊來遊去,無數次路過那個誘餌,就是不再咬上去。


    不僅如此,那條很難歸類的魚還遊走了,逆流而上,不知要遊到多遠的地方。


    打完球去吃飯,還是那家熟悉的飯館。


    李清一左擁右抱,章燃與眾男生打成一片,楊勁依舊是不被排斥也不太受歡迎的邊緣人。


    對李清一,章燃沒有表現出格外的熱絡,相反,他內斂許多,哪怕在他的go隊與女生們鬧成一片,根本不會留意他時,他也沒有放肆地打量她,早有人看出些許不正常。


    終於有男生捅捅——悄悄問:“灰,你跟go隊,是一起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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