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櫃裏有幾雙備用拖鞋, 楊勁認定其中一雙女士拖鞋是李清一的, 盯著看了一會,還是決定拿男款來穿。


    李爸已經換上自家隨意裝扮, 背心短褲, 在廚房喊楊勁:“要在這吃飯嗎?”


    很普通的兩居室,楊勁正猜測朝北的一間是李清一的臥室。李爸陡然一喊,嚇了一跳。


    下一秒,李爸從廚房探出頭來,曬了一上午, 頭發還是亂的。“幫我拿剪刀。”


    楊勁把電視櫃上的剪刀遞過去。李爸背過身蹲下。


    他麵前是一個挺大的不鏽鋼盆, 好幾條魚, 有點轉不開身。


    李爸說:“都說了,找我沒有用。”


    狹長的廚房, 楊勁側身走過去, 蹲在魚盆的另一邊:“她可能覺得,我之前態度不夠認真,加上, 家裏和我本人遇到些事……搞不好要坐牢那種, 就對她說了很過分的話。”


    “因為什麽坐牢?”李爸盯著他的一身行頭。


    楊勁忙解釋道:“現在已經澄清了。被控告是瀆職、濫用職權、貪.汙.受.賄那一類。”


    李爸低頭看魚,若有所思。


    楊勁沒話找話:“這是水庫的魚嗎?真大個兒。”


    李爸說:“水庫魚不如這個,活水裏的魚才好吃。”


    “您釣了多久啊?這得釣一天吧?”


    “早上五點出門。趕上一陣子上魚, 扔下去就咬鉤,就那幾個小時。”


    楊勁個子太高,蹲著十分局促, 可讚歎的表情神態都十分到位。


    李爸把剪刀把手那端遞過去:“想吃哪條,自己收拾。我先去洗把臉,草柯又是露水又是蟲子。”


    李爸去衛生間洗漱,楊勁蹲在魚盆前,一片茫然。


    衛生間的水聲止息,楊勁終於咬緊牙關,掐住一條不那麽生龍活虎的,那魚也不服氣,一掙紮,其他魚也跟著蹦達,盆裏的水濺了一地。


    無奈,他雙手將魚掐離水麵,魚身滑不溜手,魚死命一掙,就輕鬆逃離楊勁的控製,在廚房瓷磚上狂舞。


    李爸走回廚房時,楊勁正滿地抓魚,最後將後按其在牆角,臉上、衣服上都濕了,也分不清是汗是水,還是魚身上的黏液。


    李爸靠在廚房門上,平靜地說:“我家姑娘,我了解。她對人沒有防備心,也輕易不會難過。”


    楊勁窘迫地窩在牆角,雙手按魚,輕也不是重也不是:“是是是,我就是,我之前想得不周全、不長遠,我沒想到讓她那麽傷心。”


    “啪!啪!啪!”魚積攢了一波力氣,再次死命掙紮。


    李爸說:“老話說門當戶對,濫用職權罪也不是誰都有機會犯的,我女兒肯定沒騙你……她的家庭情況……”


    楊勁終於再次掐起魚。


    魚在地麵蹦躂累了,身上的水分蒸發,手感變得幹澀,楊勁覺得容易掌握一些。


    “叔叔,您多慮了。我就是個公務員,拿的也是死工資,充其量比她早工作幾年,工資條上沒比她多多少。”


    他死死抱著魚,走到李爸麵前:“叔叔,您看著我行嗎?李清一躲著不見我,我就先來問問您的意見。隻要您點頭,我再找她,我有的是耐心。”


    經李爸示意,楊勁將魚放進水槽。


    又乖巧地去水盆裏撈出剪刀,磨刀霍霍下不去手。


    李爸接過剪刀,刀把手向外,他一手抓著剪刀合上的刀刃,一手去擺弄魚的身子。


    “我看你不行。”


    下一秒,“邦”的一聲,手起剪刀落,手柄實實地鑿在魚頭上,魚眼的正上方。


    魚最後掙紮一下,沒了聲息。


    楊勁心裏又是一凜,手上黏膩的感覺還在,魚的靈魂卻已經升仙。


    李爸用剪刀剪去魚尾和魚鰭,動作極其利落,嘴上說:“她去北京了。”


    “啊?”


    “辭職了,去北京了。”


    盆裏的魚蹦得更加歡暢,楊勁一陣虛脫,李清一家什麽都好,隻是過堂風太涼。


    李爸用刀刃刮掉魚鱗,兩分鍾後,魚已被開膛破肚,李爸說了兩次,楊勁才聽清,去門邊把垃圾筒拿了過來。


    李爸將魚的內髒丟進桶內,放水將魚衝洗得幹幹淨淨。關掉水說:“你還要在這吃飯嗎?”


    醬燜鯉魚。楊勁第一次吃到這種做法,醬汁將魚肉包裹,口感更嫩,新鮮的蔥花和香菜提味,還帶了點湯汁,楊勁將湯汁倒在米飯上,吃光最後一口飯。


    告別時,李爸說:“你以後有孩子就知道,當爸的,最不希望女兒受委屈。如果不是我女兒的錯,有人欺負到她頭上,擱十年前,我還會跟他拚命。但到了我這年紀,就會想算了,往前看,好好找個順心如意的人,知冷知熱地過日子,比家裏有金山銀山都強。”


    楊勁頻頻點頭,並說改日再來拜訪。


    李爸擺了擺手,衷心地希望他不要再來。


    ※※※※※※※


    李清一像一條魚,此前一直住在魚缸裏,定期有人換水、加氧、喂食,她不知道除了魚缸,還有無限遼闊的江河湖海,不知道除了魚食,還有稀奇龐雜的世間百味,不知道有以她為食的其他魚類,不懂危險與弱肉強食。


    一個偶然契機,她見識了龐大水係、暗湧奔流。來北京的前幾個月,對她來說,所見、所聞、所感,皆是新鮮與刺激。


    她隨著人流擠進地鐵,步速不由自主地加快,路過□□廣場,看到了著過一場大火的中央電視台,聽到各地口音和純正的京片子,吃了鹵煮、爆肚、涮羊肉,坐過雙層巴士,逛過清代皇室的後花園,跟比自己年長或年輕的人談話,感覺到了身處北京各自奮鬥的各色人等,有冷漠、有疏離、有溫暖、有苦澀,也意識到一座體量龐大的城市裏,人類智力與體力的懸殊。


    她在公司附近租了間屋子,說是屋子,其實隻容得下一張床,是一個三居室最小的一間。


    二房東是個做生意的夫妻,客廳裏擺滿了紙箱子,賣些李清一不認識的小機器。另外一個房間住了一個女孩,常常房門緊閉,偶爾夜裏聽到拉竿箱拖過門坎,她才知道有人回來,但是第二天上班又見不到,可能在睡覺,或者已經走了。


    李清一的試用期工資,剛夠支付房租、雜費和基本生活。好在她從雜誌社辭職,工資卡裏還有些積蓄,她尚有底氣在美食網站找有特色、網評很好、人均消費又不高的館子飽餐一頓。


    北京實在太大了,除了剛來時與曉曉見過兩麵,後來基本也是各忙各的,偶爾在微信上聊兩句。


    李清一的新工作,本質上是文化公司的文案,規模也不大,有一個資深的文案帶她,說是資深文案,其實年齡比她還小,人也又瘦又弱,說起話來卻中氣十足,怎麽說?小小的身體裏有巨大的能量,這感覺像孫燕姿或者張韶涵。


    “師傅”叫真名叫張墨白,這家文化公司與雜誌社誕生於兩個星球,一切以工作成果考量,沒有等級觀念,所以李清一被叫“清一”,張墨白被叫“墨白”。


    自從李清一來了以後,老板就常常調侃他們兩個,墨白拿個白瓷杯子,尺寸巨大,大到什麽程度?她喝水時,別人會擔心她的頭掉進杯裏窒息。李清一喝水用便攜的pvc水杯,形狀和普通的礦泉水瓶差不多。


    倆人經常湊在一起寫文案,一矮胖、一高瘦的兩個杯子就擺在旁邊。


    老板——她反感被叫“老板”,所以大家都叫她“老師”。老師就插空說:“我說你倆也太配了吧?連杯子都這麽配。”


    老師語速很快,與你談話時,經常以“說說說”開場,語氣疾,態度也談不上多好。李清一剛來十分不適應,相處一段麵時間也就習慣了。老師是典型的多血質,每天有無數的事要做,她沒有閑下來喝口水看看窗外風景的時間。


    墨白畢業就跟著老師幹,彼此了解脾氣、秉性,她告訴李清一,別被老師的節奏帶跑,她的眼光毒、要求高,你草草糊弄交上去的東西,她必然給你退回來。一次兩次尚可容忍,多了你就失去了價值。


    李清一聽說過,在她之前,公司招了好幾個文案,有名校畢業的,也有知名公司幹過的,都因各種原因沒幹長久。


    當初這家公司想挖曉曉的大學同學,也是墨白推薦的,二人不知是何機緣認識。因為有了曲裏拐彎的關係,張墨白對李清一也多了幾分親近,但是感情上的親近,代替不了工作上的硬指標。


    文字工作千人千麵,同一句話,顛三倒四總有七八種說法,所以李清一起初交上去的幾個活,總是得到老師這樣的評價:


    “沒有打動我。”


    “還是沒有打動我。”


    “第三稿了,一下午了,你就寫出這麽個東西?老李你不是這個水平,你回去再改改。”


    第86章


    李清一是什麽人呢?恐怕她自己也說不清。


    在雜誌社, 她覺得自己足夠乖巧。工作也好, 業餘也罷,她不怎麽跟自己較勁, 也不怎麽跟別人較勁, 得過且過,萬事可議。


    但麵對新工作,她覺得自己不一樣了。


    張墨白的文化修養和文學功底很深厚,李清一發自內心這樣覺得,這種認同沒有偏愛, 沒有投桃報李的成分, 墨白有幾個項目的文案, 她在麵試時,老師就拿給她讀了, 讓她評價是什麽水平, 她很客觀地說,沉深凝重,有質感, 有力量, 語感很棒,視角宏闊,像出自男人之手。


    老師聽到這樣的評價, 自然也是滿意的。又問李清一寫不寫得出這樣的文字來。李清一沉吟片刻,說風格不一樣,我如果學她, 可能連一半都學不到,但我有自己的表述方式和語言風格。


    老師問你是什麽風格。李清一大言不慚地說:“靈動,細膩,見微知著。反正文風沒有數據、沒有標尺,您覺得好,別人也未必覺得。”


    事後老師說,她對李清一第一印象不錯。也說不上來個長短,反正開出的薪水達到了李清一的標準。


    印象歸印象,到了實際工作中,客觀還是要客觀,貶低還是要貶低。


    反正話是對工作不對人,李清一也漸漸習慣了。但她執拗地想把事情做好,這點沒人逼她,是她自己逼自己。


    李清一把打籃球的悍勁拿出來了。麵對“沒有打動我”這樣的評價,她直接全選刪除,一字一句重新寫,一版不滿意,再寫第二版,最後拿到老師那裏,讓老師做個評判,不合適的地方,她再推翻重寫。


    這樣一來,她迅速了解了老師的風格喜好,也漸漸拓寬了自己腦中無形的界,跟張墨白配合起來,除了一些古文知識和本地文化她要向墨白求助,其他部分憑自己的知識儲備,基本可以應付。


    偶爾有方案,交上去獲得了老師的點頭認可,她也收獲了小小的成就感。


    如此往複,這工作就占據了她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有時趕上午的活動,她要6點起床,從西四環趕到東四環。有時一個案子反複磨,反複交不了差,她要跟墨白熬到夜裏十一點。


    周末起碼要加班一天,難得的一天休息,如果老師或者墨白一個電話,她也毫無怨言地趕過去。


    這樣一來,原本約定三個月的試用期,李清一兩個月就轉正了。


    轉正之後,收入倒是提高了一些。但是她的失誤在於,沒在北京生活過,不了解北京的生活水平和實際物價,用曉曉的話說,雜誌社就是個作坊,一個作坊裏的手工業者,一個魚缸裏的小遊魚,怎知北京的天高地闊、物欲橫流。


    說白了,她所在的這家公司,說好聽了叫“文化公司”,甫一聽來,跟文化沾邊,多高大上似的,本質上就是一家廣告公司。隻不過老師交遊廣泛,三教九流各行各業的活都敢接,行業資源豐富,這幾年經營狀況不錯。


    轉正的同時,她也萌生了提升自己、找準機會跳槽、賺更多錢的想法。但一切還要從長計議,目前的工作和生活,還是要“穩”字當頭。


    老師當時的重心已經轉移到開辟的新業務上——她在海澱區西北角拿到一塊幾百畝的土地,十五年經營權,想建一處集親子教育、農事體驗、文創產品於一體的實體農園。這也是當初為什麽要招聘有教育背景的人的原因。


    漸漸的,張墨白和李清一也被老師帶著,總往新地那邊跑。


    不久後,海澱區政府旅遊、文化、建築規劃部門相繼發出通知,在建、新建或改造的旅遊、文化、建設項目可申報政府資金支持。


    資助資金少則數十萬,多則數百萬,老師與政府有多年業務往來,這樣的資助項目當然要申報。


    墨白和清一集中突擊了一周的申報材料,準備參加政府統一組織的申報答辯。


    輪到答辯那天,小麻雀五髒六腑傾巢出動,在某酒店會議室個侯場,連會計都跟來了。


    張墨白和李清一各負責一個項目,分別接受質詢。


    張墨白負責的項目,資助額度大一些,老師多方了解,認為把握也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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