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勁又小口喝了一口水,目光還是粘著對麵的櫥窗:“還真沒有,你不是說,熬夜、飲酒,健身的兩大殺手嗎?”


    教練揚了揚眉:“對對,沒錯,是我說的。沒想到你這麽聽話啊,不讓你熬夜,不讓你喝酒,也沒禁止你幹別的。”說完拍了後楊勁肩膀:“得,改天哥哥帶你去步行街,中外美女,四海妖孽,望梅止渴。”


    楊勁:“我不渴。”


    教練:“別嘴硬,你這個年紀,還是要成家立業,一日三餐,柴米油鹽,過正常的……生活。別學我。”最後三個字,說得挺正經。


    楊勁一仰脖,喝光瓶裏的水,喉結翕動,咕咚咕咚。


    對麵,馬寧說了句什麽,李清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拿手蒙住額頭和眼睛,為掩飾尷尬,她扭過頭來,看向窗外。


    楊勁同時轉身,隨手把空瓶扔進門口的垃圾筒裏,咣當一聲。


    “我是不想學你,可時代不一樣了,過去你被騙,那是概率,現在你被騙,那是必然經曆。”說著往回走,又突然停下來,問教練:“現在那些小姑娘,有一個算一個,你看得透嗎?”


    第17章


    李清一和馬寧在公交車站分別時,還沒有下雨的跡象。


    夏至前後,白晝漫長,天色尚未全暗,路燈卻已亮起。


    待李清一感覺風中有腥氣時,一大半天空已經被低沉的黑雲占領。妖風起,卷起街邊的塵土、碎屑,她覺得小腿刺痛——可能是石子,可能是邊緣鋒利的紙或塑料,在她腿上劃了一下,又無頭怪一樣,被東拉西扯的風拽去別處。


    戶外的人們瞬間逃遁,馬路上汽車喇叭聲也變得悶悶的,大雨將至。


    李清一用軟件叫出租車,沒有車接單,軟件一直提示她加小費,她加了十元小費,依舊沒人接單……冷風裹挾著大雨澆到頭上時,公交車站隻剩下她一個人。


    商場入口距離公交車站隻有兩三百米,此刻跑過去,會被淋濕更多。


    她猶豫一下放棄了,把身體貼向燈廂廣告牌,抱緊雙臂抵禦冷風冷雨,裙擺和裸露在外的腿全濕了。


    楊勁駛出停車場時,雨正下得瘋狂。


    他拐上主街,擋風玻璃被雨糊住,厚厚的雨幕瀑布一般。雨刷左搖右擺,忙得腳朝天。


    路口的綠燈變成倒計時,這個燈肯定過不去了,他再次放慢車速。路過公交車站時,剛好看見李清一。


    公交車站八麵透風,淒風冷雨裏,李清一瑟縮著,灰藍色連衣裙被雨打濕,腰部以下變成深色,胡亂貼在身上。


    風刮得毫無章法,雨也跟著東抹西掃,楊勁視線範圍像是一幅沙畫,小編輯的身影時隱時現。


    他車速越來越慢,在公交車站不遠,終於停了下來。


    停下的車沒引起後視鏡裏人的注意,三秒鍾後,車子又緩緩倒退,在李清一麵前搖下車窗。


    雨水和雨聲同時湧入,楊勁說的第一句話被吞沒了。


    他隻好提高音量,喊了聲:“——隊長!”


    兩人隔雨喊了兩句話,李清一別無選擇,像塊沒擰幹的抹布一樣,坐進了楊勁車裏。


    車窗搖上時,李清一的頭發還在滴水。


    她盡量不挪動身體,盡量不讓自己因為被淋濕發出什麽奇怪的聲音,想盡快驅散尷尬,好跟這位不太熟的隊友說幾句感謝的話。


    楊勁剛運動完,室外又悶,他把車裏的溫度調得挺低。


    “好大的雨,根本叫不到車……”李清一邊說邊從包裏掏出紙巾,去擦順著頭皮流到額頭上的雨水,擦完額頭,又胡亂去抹下巴和手臂……


    她這樣一動,濕皮膚和皮座椅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音,讓李清一的自說自話更加尷尬。


    楊勁驅車駛過路口,低聲問:“去哪啊?”


    二人通過電話,電話裏,楊勁的聲音也是低低的,提不起興致那種。


    李清一謹慎地說:“就是您走的這個方向,順路把我放下就行,這雨不會下太久,雨小了應該就好打車了。”


    楊勁不可置信地斜了她一眼,繼續看路,沒什麽興致地說:“別又是去球場。”


    從上車到現在,李清一的手機一直有提示音,她狼狽中不忘回複手機信息。抬起頭來說:“今晚有個比賽。”這算是默認了。


    楊勁聞到李清一身上的雨腥味:“這段不好停車,前麵找個地方,你先叫車,出租車來了我再走。”


    “那樣最好了,太謝謝了,要是沒遇上你,我現在還在抱著廣告牌取暖呢。”正說著,感覺脊椎骨竄上一陣涼意,不受控製地打了一個冷顫。


    楊勁掃了眼空調溫度,沒動。


    李清一手機又響,她看了一眼,舉到楊勁臉側:“他們還讓你也去呢!那邊也下雨了,比賽推遲了一會,才剛開始——我跟他們說,碰巧遇到了你,他們就說讓你也去——對了,你不是小灰灰的舅舅嗎,小灰灰也在呢,他今晚還是首發——你要去看看嗎?”


    李清一忍住身體內部的顫栗,隔著濕噠噠的流海,目光清亮地看著楊勁。


    楊勁見她嘴唇顏色透著青紫,終於伸手把空調關了。


    “叫到車了嗎?”


    李清一切換到打車軟件,沒人接單。


    他這麽一問,李清一才意識到,此人雖然來群裏玩過兩次,可跟大家還很陌生,也沒打算跟大家打成一片,她可以這樣對相熟的群友,但是這種天氣,力邀他去看球,就有點不知深淺了。


    “你重新定位一下,再重新約車試試。”雨勢減弱,楊勁把車停在路邊,此時天已經全黑了,街上覷無一人。


    李清一照做,然後向後攏了攏頭發,抱著濕漉漉的包說:“那個……雨快停了,我去地下通道等車,謝謝您了,開車小心,再見。”


    說完作勢要開車門。


    這車的門把手設計得隱蔽,她劃拉一下,沒找到。


    車也沒動。


    “車到了再走吧,你這麽下車,不大合適。”說著靠向椅背,掏出手機來,“你們這幫人一直這麽閑嗎?”


    真的有人@他,群裏刷了99+條信息,最近幾條是問go隊打到車沒,什麽時候到,芸芸和桃子分別@他,問他要不要一起來。


    李清一有點局促:“也不是因為閑,工作生活都有壓力,打球一來鍛煉身體,二來解壓放鬆,不是挺好嘛。”


    楊勁鼻子裏哼一聲:“你工作是有壓力。”


    李清一不解其意:“都有壓力,都需要一個釋放途徑吧——你回家有重要的事嗎?沒有就一起去唄?”繞來繞去,又繞到這裏。


    還是那個人畜無害的眼神。


    楊勁隨意回翻手機裏的聊天記錄,抬眼看她:“籃球有那麽大吸引力嗎?”相親都攔不住你。


    李清一毫無懼色:“不光是打球,這幫人也有吸引人,你不覺得嗎?你以後慢慢會發現的。”


    楊勁想到了小灰灰,心想吸引力沒發現,共同點倒是有,都是四六不靠的個性,沒正形兒。


    打不到車,意料之中。耗了一陣子,楊勁重新發動車:“我送你吧,順便接我外甥。”看了眼李清一膝蓋上的水漬:“順便讓他給我洗車。”


    李清一沒半點遲疑:“我給你洗,我弄髒的,我給你洗。”


    第18章


    雜誌社不成文的規定:學校放暑假,雜誌社也放暑假,隻不過這種事不能擺在明麵兒上說,他們在教育局機關樓裏,自然要低調一些,因為機關是沒有寒暑假的。


    但是放假前有兩項活動:第一項是選題大會,第二項是采風。


    選題大會難熬程度五顆星,今年已經提前預訂了辦公樓裏裝修風格最嚴肅的會議室,編輯部也早下發了通知,出完第六期雜誌,就進入選題大會準備階段。


    會議日程三天,雜誌社全員參會,不許請假,除了生理需要,不得隨意進出。還有,會議全程不允許開手機。


    會議主要內容,是雜誌社全體對當年下半年和來年上半年的選題進行篩選和審核。發行部、廣告部提出意見,編輯部內部也要有意見。


    每個責任編輯都要報選題,每個參會者都要提意見。提出意見不能籠統,不能沒意見,不能隻破不立,不能跟前麵發言的同誌持同樣意見……


    全程還要錄像錄音……總之就是終極折磨。


    第一聲蟬鳴,昭示盛夏來臨,也提示選題大會的開幕。


    第一天,會議開始前十幾分鍾,大家各自鎖門,在走廊裏碰麵,等電梯下樓……芽姐和她屋同事一起出來,故意落在後麵,等著社長。


    李清一希望電梯快點來,這樣就不用跟領導們同乘,領導們卻緊走幾步,趕上了這趟電梯。


    聽見芽姐在身後說:“他不參加嗎?”


    社長沒說話,總編替他回答了:“肯定參加啊!分管領導呢,這麽重要的會,他不參加在辦公室裏坐著幹嘛。”


    這間會議室李清一熟悉,去年的選題大會也是在這裏開的。中間一張橢圓長桌,編輯們坐北朝南,麵向領導,像接受審問。


    雜誌社對著裝沒有要求,李清一穿了一件白t恤,把薄棉的格襯衫搭在肩上,抵禦空調的冷風。


    會議前五分鍾,她感覺到有人進來,屋內瞬間安靜,她沒有回頭,猜想來人就是那位分管領導。


    楊勁西褲白襯衫,襯衫是小立領,這個小設計把他的形象鮮明勾勒出來。他徑直走到社長和總編中間的空位,坐下來。


    李清一聞到淡淡的清涼的香氣。很陌生,但是並不反感。


    等社長說“咱們開始開會”時,她才隨意翻開筆記本,順便掃了那位“領導”一眼。


    在座的人裏,見過楊勁的是少數。如果有人會讀心術,會聽到此刻會議室裏,接二連三爆出心聲:刷刷刷,每人心裏的小尾巴都在搖。呼呼呼,每人的內心都在驚歎。緊張呀,迷醉呀,驚豔呀,意外呀。


    李清一不在其列。她沒辦法生出任何心理活動,她的肢體是軟的,神經是通的,但她的心是木的。


    她努力壓抑喘息聲,心髒在胸腔裏跳得猛烈,像充氣過度的氣球。


    好在社長在說開場白,因為楊勁在場,那些話說得格外有高度、有邏輯、有情懷。


    也給了李清一寶貴的清醒時間。


    社長說完,總編問楊局長是否有指示,楊勁搖搖頭說:“開始吧。”


    總編開始點將,從另一本刊物開始,按照負責的版麵順序發言。


    適應了自己的心跳後,李清一才撒開目光,把楊勁當作視野裏的人物之一,短暫地看了半秒。


    楊勁自打落座,就一視同仁,表情欠奉地看著虛空,聽著別人發言,時而在本上記幾筆。


    他對李清一,沒有任何特殊的表示。


    一上午會的會議,連第一個版麵的選題都沒議完。


    每輪發言結束,總編都問楊勁有沒有意見,楊勁表示沒有,倒是聽得很認真。


    上次淋雨後,李清一感冒一場。現在感冒收尾,嗓子發炎還沒好。


    座次原因,她被排在最後幾個發言。


    針對發言編輯的選題內容,她提了兩點意見,說完自己也不知所雲,好像自己的觀點前麵的人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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