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看著棋盤上自己被殺得七零八落的戰局,無奈的搖了搖頭:“殿下這棋力又有長進啊。”


    “之前老夫好歹還能撐到中盤後期才會落敗,不至於被殺個片甲不留。可到如今,老夫竟然連撐到中盤後期的機會都沒有了,硬生生被殿下在中盤就殺了個大敗虧輸……唉!”


    一聲歎息,既是感慨陳琦的天資聰穎,也是在感歎自己的衰老。


    陳琦微笑著,伸手將白色棋子撿起,放回到棋笥之內:“柳相言重了。”


    “若論巧思布局,十個我也比不上柳相之萬一;您在棋道上的底蘊,是我等年輕人們望塵莫及的。你之所以會輸,是輸在了心境上和心態上。”


    “您自恃身份,覺得自己是前輩,放不下身段來與我這等小輩在這方寸之間互相搏殺,感覺那樣的話,就算您贏了也不怎麽體麵。在這種情況下,您心有顧慮,我肆無忌憚,從心境上和心態上,我就已經占據先機了。”


    “結果嘛,也就可想而知了。”


    “倘若柳相能夠拋開顧慮,放下身段,以同樣的雷霆之勢和急速攻伐與我一戰,加上您擅長的巧思布局;就算是我應對起來,恐怕也得捉襟見肘啊。”


    柳毅一邊撿著黑色棋子,放進棋笥中,一邊在思考著陳琦話中的含義。漸漸地,柳毅的眼睛從渾濁逐漸變得清澈起來,眼眸隱隱有神光閃爍,那種獨屬於上位者的壓迫感油然而生。


    柳毅無奈的搖搖頭,臉上掛上了一抹苦笑:“殿下這是話裏有話啊。”


    陳琦本就是個喜歡有話直說的性格,非常反感打啞謎的說話方式。聽到柳毅的話,陳琦認真的點了點頭,衝著柳毅做了個請的手勢,繼續讓柳毅先手。


    陳琦:“其實,我想說的話,之前都已經說過了。隻不過,礙於一些身份上的關係,我說話的時候不太敢暢所欲言,唯恐傷了某些人的自尊。”


    “身為掌權者在麵對天下大勢的時候,就需要像下棋的棋手一樣,懂得審時度勢。在未開局之前,就要搞明白對弈者的脾氣秉性,習慣愛好;尤其是對弈者在下棋時的一些小習慣,小癖好,小動作。”


    “方便自己在接下來的對弈中,根據對方的小習慣,小癖好,小動作,有準備的進行應對。”


    “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知己而不知彼勝敗各半,不知己又不知彼每戰必敗。’就是這個道理。”


    “之前的諸位閣老,在應對朝局的時候,全都選擇了‘閉門造車’的那種方式。對於朝政,民生,軍隊等事務的客觀情況,完全不管不顧,想當然的按照自己的腦中所想,完全不顧實際情況的胡來。”


    “等到他們製定出來的政策在地方上的反饋不太好後,甚至是一塌糊塗後,他們再用另一條政策來裱糊前一條政策。反反複複,無休無止。導致的結果就是一本《大元曆》上麵有的沒的寫了一大堆,任誰都不能將上麵的內容全部記住。”


    “此番朝廷變法改革,陛下和諸位閣老多有顧慮;他們不覺得中元帝國已經到了生死危機的關頭了,他們還是想要用之前那一套裱糊匠的手段,縫縫補補,得過且過。”


    “可是……”陳琦手指敲擊了一下棋盤道:“身在棋局之中,精心謀劃是一局;殺伐淩厲也是一局;猛衝猛打還是一局,得過且過也能算一局。可是,那樣的結果,真的是我們自己想要的嗎?”


    “等到百年之後,見到列祖列宗了,真的不會把列祖列宗氣的詐屍了嗎?”


    柳毅聞言,微微頷首,手中的棋子卻並沒有慢半分:“殿下的顧慮和您提出的變法改革綱要,我是認可的。我也認為,隻有那樣深入的改革,才能有助於中元帝國的中興。”


    “可是,殿下您還是要在意一下您的身份,有些話,別人不能說,您能說;有些話,您能說,別人不能說。切不可因言誤事啊。”


    陳琦微笑著點點頭:“柳相說的是有關‘民為貴’的話吧?”


    柳毅:“嗯,是的。”


    陳琦微笑著搖搖頭,麵色頗為無奈:“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簡簡單單十個字,真的能讓陛下,能讓皇室掉一塊肉嗎?還是能讓皇室少一分錢花?”


    “說到底,不過是有些人的虛榮心作祟罷了。”


    “一個個嘴上說著看不起那些泥腿子,看不起那些賤民;可是卻心安理得的吃著那些泥腿子們種的糧食,花著那些泥腿子們交上來的賦稅。衣食住行,那都離不開泥腿子,偏偏又嫌棄那些泥腿子嫌棄的不行。”


    “真的是……”


    陳琦歎息一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就連下棋的速度都慢下來了。


    柳毅也是歎息一聲,頗為無奈的搖搖頭:“沒辦法,言論掌握在那些人手中,天下文士以他們為榜樣,自然是他們說什麽,人們就信什麽了。想要在短期內解決這些事情,談何容易啊。”


    陳琦:“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學會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不管那些文士學的是哪個學派的理論,扛的是哪個學派的大旗。除非是那些不願出仕的隱世家族子弟,或者是單純想要研究學問的學究;否則,他們終究是要來朝廷謀出路的,他們的最終目的是要當官吃俸,光宗耀祖的。”


    “可是,天下文士如果有一萬,那隱世家族子弟和那些隻想研究學問的學究,又有幾人嗎?恐怕百不足一吧?”


    “剩餘的那百分之九十九,最終的選擇權,不都在朝廷手裏嗎?”


    柳毅看向陳琦,眼眸微眯,麵色前所未有的沉重:“聽殿下的意思,您想要動取仕這條道?”


    陳琦看著柳毅那頗為嚴肅的神情,臉上露出了一抹和煦的微笑:“取仕這條道是必然要動的,隻不過是早動還是晚動的事兒。”


    “目前采用的察舉製,太過於考驗人心和人性了。現實也狠狠的給我們上了一課,告訴我們,人心和人性是不值得信任的。”


    柳毅無言以對,隻得端起茶杯,用起戰略性喝水這一招了。


    陳琦:“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這就是當下察舉製的現狀;朝廷原本想要擇選賢良的途徑,愣是硬生生的被世家望族和功勳權貴們玩兒成了培養自己勢力的溫床。有些世家望族,看上去不問世事,超然物外。他們的嫡係子弟也從來不涉及朝政,遠離是非。”


    “但是,他們真的離開朝廷,離開朝政了嗎?咱們下次朝會可以試一試,我參個表麵上從來不涉政的世家望族,您看看會有多少人出來為他們說話,為他們脫罪,為他們赴湯蹈火。”


    “說句不太好聽的,陛下的忠實擁躉,恐怕還不如一個世家的家主呢。”


    柳毅訕笑著一邊喝茶,一邊下棋,實在不知道怎麽接陳琦的話了。夠真實,但是太真實了也挺嚇人的。


    陳琦:“其實,內閣早就知道了察舉製的弊端了吧?否則,也不會在前幾年又提出中正製遴選人才的這一個方案了吧?”


    柳毅點頭:“嗯,是的。你剛才說的那個童謠,在十多年前,我們就已經聽過了。其中,高第良將怯如雞那一條,也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印證過了。”


    “朝廷為了印證那一句話,在西境連續丟了七座城池。如果不是榮老王爺力挽狂瀾的話,恐怕會有更多城池土地,落入賊手了。”


    陳琦聞言,麵色同樣冷肅了起來,眼中隱隱有殺意閃爍。沒辦法,當年那場西境之戰的慘敗,被有心之人利用,和他出身時的天地異相聯係在了一起,他也因此遭受了不少的無妄之災,很長一段時間背負著災星之名。


    最後還是皇後娘娘震怒,一道懿旨斬殺了十六位上書請求處死陳琦這個災星的官員,並且以謀害皇子的罪名,誅了那些官員的九族;人們懾於皇後娘娘天威,這件事情才得以作罷,沒有人再敢逼逼賴賴了。


    但是,皇後娘娘的懿旨可以震懾天下人,唯獨震懾不了那個自以為是的人……也就有了陳琦後來那如同寄人籬下般的那些日子……


    陳琦無奈的搖搖頭:“試錯成本太高了,太重了;就算在事後斬殺了那些臨陣脫逃的將領,滅了那些人的三族,又有什麽用呢?枉死的將士,受災的百姓,丟失的疆土,是殺了他們就能回來的嗎?”


    “最重要的是,軍隊因此而失去的,必勝的決心,誰能彌補的了呢?”


    “況且,你們也並沒有得到教訓啊。你們除了斬殺了那些臨陣脫逃的將領,還有做其他的事情嗎?”


    “至於那個中正製,也是最近幾年才慢慢推行開的,中間有近十年時間,朝廷都是毫無作為的。”


    柳毅再一次戰略性喝水,沒有接陳琦的話,沒辦法,接不了啊。


    陳琦看出了柳毅的尷尬,但是他卻並沒有在意,這些當官的,尤其是當大官的,臉皮都厚著呢,這麽點不痛不癢的話,還不至於讓他們亂了陣腳。


    陳琦:“更何況,這個勞什子中正製,也並沒有改變什麽啊。”


    “察舉製還在那裏,選官入仕的弊端還在那裏,所有的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那中正製更像是一塊遮羞布,遮住了察舉製的弊端,不讓外人看見。而察舉製造成的惡果,依然還在延續。”


    “昔範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鍾者,欲負而走,則鍾大不可負;以椎毀之,鍾況然有音。恐人聞之而奪己也,遽掩其耳。惡人聞之,可也;惡己自聞之,悖矣!”


    “這種掩耳盜鈴的行為,難道不是在自欺欺人嗎?”


    柳毅見實在是躲不過了,有些無奈的歎息一聲道:“殿下,這選才入仕其中,牽扯到太多太多的利益了,不是說改就能改的。稍有不慎,很容易造成大亂的。”


    陳琦不屑的冷哼一聲:“大亂?怎麽大亂?如何大亂?”


    “槍杆子裏出政權,武力才是決定權利歸屬的唯一法則。隻要朝廷的官軍擁有足夠的實力,能夠鎮壓的了那些世家望族,功勳權貴;那麽他們不管搞出多大的亂子來,朝廷都可以輕易的平息。”


    “更何況,朝廷是否取仕,取誰家的士,取多少士,不是朝廷一家說了算嗎?為什麽?明明主動權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你們卻把自己過的跟寄人籬下似的。”


    “就算明麵上無法卡那些別有用心的世家望族和功勳權貴,難道暗地裏還不能卡嗎?用那些不聽話,不安分的世家望族手中的利益,去收買那些願意聽話,願意服從朝廷,服從皇室的世家望族。”


    “最後讓那些世家望族彼此互相撕咬,朝廷坐收漁翁之利,這又有何不可啊?”


    “你們不會真的以為,那些世家望族是鐵板一塊,一致對外吧?”


    “不會吧!不會吧!你們不會真的那麽天真吧!”


    陳琦那滿是嘲諷的語氣,把柳毅都說的有些坐立難安了。沒辦法,那種語氣,表情,神態,太傷人自尊了。


    柳毅歎息一聲道:“不是我們天真,而是,而是中元帝國的處境在那,讓我們行為處事的時候,不得不小心謹慎,不敢貪功冒進啊。”


    “四境有強敵環伺,做夢都在想著瓜分中元帝國的土地,奴役中元帝國的百姓。中元帝國內部如果貿然出現內亂,就算朝廷可以快速彈壓,那也必然會耗費大量的財力,物力和兵力。”


    “稍有不慎,就會落得個滿盤皆輸的下場。”


    陳琦歎息一聲:“唉!害怕,能解決問題嗎?”


    “就像這棋局一樣,你害怕就能贏嗎?或者就能不輸嗎?”陳琦將一顆白子落在了棋盤上,直接將柳毅好不容易布的暗局給破解了,柳毅的黑棋被殺死一大片,不僅失去了先手優勢,整個棋局也陷入了死地。


    陳琦看著柳毅一字一句的說道:“取其上者,得其中也;取其中者,得其下也;取其下者,一無所獲也。”


    “如果你從開局的時候,想著的就不是贏棋,而是平局的話,那麽你收獲的一定是一場失敗。”


    陳琦將手中的棋子放回到棋笥中,跟柳毅拜別後,離開了,向著前院走去。


    柳毅坐在涼亭中,看著石桌上的殘局,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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