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連綺“嗯”了一聲,沒再多言。


    夜幕低垂,江陵城坐落在盆地之中,四周的山石遠遠地拔地而起,在夜色下漆黑如巨獸。


    夜空中落下的雨小了很多,她想,或許真能靠山縫連接的地下空間,泄去洪水呢。


    但她心中隱約知道不太可能,且不說山縫整體高度都要比江陵原高,一旦水位下降在岩體縫隙之下,便不再能輕易將洪水排往地下。


    泄洪不是灌溉,緊急修築下水上排的建築並不現實,江陵原也不在海邊,無法將洪水排入海中。


    她曾在周惟榮那裏中看過晟國各州的粗糙版地勢圖,知道江陵原外的各州縣,地勢皆要更高,隻有洪水從各州流入江陵原的可能,不太有江陵原排往其他州的可能。


    而若要水往低處排,沈連綺的視線向遠處眺望,黑沉雨夜下,如同巨獸之口的江陵城,便是天然蓄水的堰塞湖。


    如今之所以沒有成為堰塞湖,完全是因為入水口處的山口,被人為地將洪水攔在了江陵原上。


    而江陵城,是江陵州的主城,其中勢力關係錯綜複雜,不乏有四大異姓王的關係網,就算是身為安南王世子的南宮慎,想要在此大刀闊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沈連綺和小妹站在城門下,遠遠地瞧見,大哥和小虎在難民們的簇擁下走來。


    小虎赤著胳膊,滿臉興奮,大哥臉上卻沒太多情緒波動,眉眼間還隱約帶著幾絲憂色。


    他看到站在城門口的兩個妹妹,剛欲上前,就被南宮慎的人,請了去。


    “沈舉人,殿下有請。”


    “姐!小妹!”小虎哈哈大笑著喊她們,“你們是沒有看到,山口一挖開,那些山縫就跟無底洞一樣,將洪水嘩啦啦地全部吞了下去,太精彩了!”


    這次大哥回來得很快,但眉眼間的憂色卻越發濃了。


    吃完饃,喝完野菜湯,沈家兄妹四人在河邊洗衣裳。


    夜色下的江陵城朦上了一層水霧,燈籠高高掛在沿街兩岸的屋簷下,河水倒映著昏黃的火光,也倒映著兄妹四人隨著水波搖晃的身影。


    小虎和小嬌笑著互相打鬧,沈連成卷著袖子,寬大的手掌揉搓濕衣,長眸卻愣愣望著水麵,不語,隻有妹妹將衣裳遞過去時,才微微回神片刻,隨後又沉進了思索中。


    沈連綺沒有開口打斷他的思考,因為她知道,大哥會告訴他們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第一聲宵禁的鑼聲響起,沈連成才徹底回過神來,他和弟弟妹妹們拿著洗淨的濕衣起身。


    回破廟的路上,他看著妹妹包裹嚴實下露出的一雙漂亮眸子,欲言又止,“連綺……”


    “嗯?”沈連綺歪頭看向他。


    街道屋簷下,燈籠散發的微光映得大哥冷峻的麵龐明明暗暗,長眸更是如夜色般漆黑濃鬱,眸底含著散不去的憂色,她問,“大哥,怎麽了?”


    “我向殿下諫言,將洪水都引向了江陵原兩岸的山中岩縫裏,匯入了地下……”


    沈連綺“嗯”了一聲,表示她知道,她在聽,心中也大約猜到了,大哥想要說什麽。


    大哥這麽聰明,絕不可能沒有發現問題所在。


    “岩縫太高,很快,洪水就泄不下去了。”沈連成心中隱有猜想,這個猜想,在今日見到世子殿下後,越發確定了。


    “我懷疑,世子殿下,從一開始,就打算用江陵城來泄洪。”


    沈連綺眸色一怔,那些違和的,難民們狂熱的視線,大哥忽然地名聲大噪,忽然在這一刻,迷霧撥開,她恍然大悟,臉色也難看起來,“世子殿下,想要你來背負水淹江陵城的罵名。”


    江陵城勢力關係錯綜複雜,南宮慎不想直麵各方勢力,便需要推一個人出來。


    推誰?


    或許一開始他也在思考該推誰出來,但在看到沈連成十七歲連中三元,二十歲又成為解元的天才履曆後,有了人選。


    寒窗苦讀的天才學子,沒有比這更適合的人選了。


    沈連綺咬牙。


    南宮慎倒是摘得一幹二淨,平白得了江陵原百姓的愛戴,又不至於讓江陵城各方勢力將矛頭都指在他身上。


    但這般,也相當於斷了大哥在京中的青雲之路,大哥日後要想在官場上亨達,便隻能依仗南宮慎,投在他門下,為他賣命。


    南宮慎千算萬算,恐怕也不會算到,皇宮裏的那個公主是假的。


    他們要想繼承皇位而迎娶的公主,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大哥已經入局,無法抽身。


    無論最後如何,水淹江陵城來泄洪的法子,一定會以大哥的名義傳出去。


    大哥或許同樣能夠得到江陵原百姓的愛戴,可他非王孫貴族,出身寒微,江陵原遠在京城千裏之外,江陵百姓的愛戴,無非一句父母官的名頭。


    到了京城,反倒會被那些在江陵城中得罪的各方勢力,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從他身上扒一層皮下來,也難消水淹之恨。


    沈連綺心中暗罵南宮慎,但也好在她才是真公主,日後有她做保,大哥不必再疲於應對各方勢力的打壓,也不用看南宮慎的臉色吃飯。


    她哼了一聲,“倒是好算計!”


    莫名地,她想到了周惟榮,這個已經從她大腦中消失很久的周家公子。


    周父被從京城貶到長鹿縣,不也是安南王勢力下的犧牲品嗎?可真是安南王府的一脈相承啊。


    好事皆是他們做的,壞名聲都讓別人替他們背了。


    “我倒是喜歡殿下的算計。”


    沈連成雖心有擔憂,但更多的是慶幸,慶幸安南王世子並非隻是來走走形式的王孫,而是真的想要為百姓做事,哪怕是水淹江陵城,也在所不惜。


    “隻要他肯下令泄洪,我替他背負這罵名又如何。”


    一路行來,洪水滔天,浩浩方割,多少百姓流離失所,他空知泄洪的法子,卻隻是一屆舉子,看著百姓受苦而無能為力。


    沈連綺哪能不知,水淹江陵城,是快速泄去江陵原上滔天洪水唯一的法子,若南宮慎真能下此決心,就算是她也要道上一聲佩服。


    可她就是氣不過,氣不過他拿大哥做靶子,把大哥推出來承受各方勢力的怒火。


    但形勢逼人,洪水一日不退,江陵原上無家可歸的難民便隻多不少。


    大哥關心民瘼、心懷天下,不屑於將救世濟民的時間,都浪費在權利爭鬥中。


    沈連綺抬起握住的拳頭,向大哥打氣加油,“大哥你放手去做吧!我會永遠支持你!”


    有她在,她日後定不會讓大哥再卷入這樣稍有不慎,就會成為棄子的局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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