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雪秋從金輝煌出來,徑直鑽進自己的馬車。


    “回營。”


    馬車緩緩的啟動,開始向著神姬營廣州分營的駐地駛去。


    “姐,”坐在前座上的丫鬟拉開馬車的前窗,嬉皮笑臉的瞅著聶雪秋,“那個‘昏睡百年’的林掌櫃怎麽樣啊,是不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啊?”


    “去去,好好趕車。”


    聶雪秋的喝斥讓丫頭笑得更歡了,拉上窗戶後還能聽見她和趕車的護衛竊笑的聲音。


    聶雪秋眉頭微微一皺,卻也沒理她們。


    這個時候她還有其他的事情要操心。車窗外女孩們的嬉笑漸漸落下後,一道黑影冷不防的出現在聶雪秋身邊的座位上。


    “我不喜歡你這樣神出鬼沒。”聶雪秋蹙眉,毫不掩飾自己對不速之客的厭惡。


    來人卻毫不在意的笑笑,然後用粉飾過的、陰陽怪氣的聲音對聶雪秋:“聶都統,您這次的葫蘆裏賣得什麽藥,我有些看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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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客的語調聽起來就像宮裏的太監,或者窯子的老鴇,讓聶雪秋渾身不舒服,她強壓著來人深入骨髓的厭惡,拿出公事公辦的口氣答道:“沒什麽,新官上任,自然要先去拜會一下各處的地頭蛇,這樣今後才好辦事,這不是當朝的慣例麽。”


    “嗬嗬嗬,得是啊。可您既沒有帶禮金禮物,又拿劍指著人家脖子,讓人家都拔了槍,這拜會隻怕是要起反效果吧?”


    “怎麽會沒有禮物呢?”聶雪秋笑了,“禮物就是你啊,趙副都統。”


    被稱為趙副都統的女人長大了嘴巴看著胸前刺入的短刀。她能當上神姬營副都統主要是因為對清廷忠心耿耿,自身的能力比起聶雪秋本就有相當的差異,再加上能力偏向於非戰鬥方麵,麵對聶雪秋這冷不防的一刀,她竟然毫無反應的時間。


    “你……你……”


    “看來養育院不授神姬句讀樂理的傳言,並非空穴來風啊。”聶雪秋對著一息尚存的副都統道,“如果你略通音律,剛剛又怎會聽不出來我與林掌櫃一來一往的含義?”


    “你……”


    不等副都統繼續,聶雪秋把手中匕首往上一推,徹底割斷了她的心髒與動脈間的聯係。完事後,聶雪秋把副都統的屍體推向一邊,匕首就留在她胸口,防止血液噴出濺到馬車內部。


    她掏出繡花手帕,擦了擦手上殘留的猩紅,然後對著車廂內空蕩蕩的空間道:“你也該現身了吧?”


    話音剛落,林有德的貼身護衛雪代巴就在馬車內現出身形。


    “就算是想要打消我們的疑慮,”巴一現身就直截了當的開口道,“您此舉也過於魯莽了。一個神姬營副都統莫名其妙的身亡,清廷必然會嚴加調查,這樣很可能會連累到我的主人。”


    “哼,林掌櫃勇氣過人,手下人卻是個膽的貨色。”聶雪秋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視,“你們不是在計劃起義嗎?幹脆就趁著現在這機會反了多好。廣州的神姬營三個千總,其中一人是我的舊交,一人曾受過我叔父聶士成的關照,隻要把這副都統剩下的黨羽剪除,最後一名千總不足為慮,廣州神姬營大半可落入林掌櫃的革命軍手中。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就是今天了。”


    雪代巴作為一名正統的大和撫子式的女孩,平時很少表現出不悅的態度,不管遇到什麽狀況都四平八穩,笑臉迎人,但現在就連她也微微有些蹙眉。


    “聶姐,現在我們還是趕快掉轉車頭,去龍淵閣商討對策才好。有些事情並非您想象得那麽簡單。”


    “嗯,也好。”聶雪秋頭,欠身拉開馬車前窗,對趕車的護兵和丫鬟吩咐了幾句。


    **


    在龍淵閣花廳前的院子裏,林有德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瞪著兩名美少女吹了老半天胡子,最終他指著雪代巴氣呼呼的道:“你怎麽不阻止她?”


    “抱歉,我大意了。”


    對於林有德明顯蠻不講理的詰責,巴沒有半句分辯,而是立刻跪地謝罪。


    聶雪秋看不過眼了,站出來對林有德道:“開什麽玩笑,我出手誰能阻止得了。這根本不是她的錯。”


    林有德反而樂了:怎麽著,這本來就姐你捅的簍子,現在你到跑出來充好漢了?聶雪秋啊聶雪秋,看著是個智勇雙全的好貨色,結果是個莽張飛啊!


    林有德大皺眉頭的當兒,陳海輝開口了。這家夥斜靠著長廊的柱子,手拿一個大鴨梨,一邊啃一邊滿不在乎的道:“這挺好啊,廣州神姬營八十餘神姬,附屬的工匠和支援部隊總計一千五百多人,哪怕隻能拉出四分之一,我們也有二十神姬了。幹脆,明天我們就把手裏的東西全都變現,撿包袱走人去香港。我們有二十餘神姬,還有那麽多人槍和一大筆錢,到了香港不一樣是我們的天下。”


    “去香港?”林有德還沒反應過來呢,聶雪秋就先大叫起來,“我叔父在鴨綠江畔血戰殉國,清廷卻認為他多此一舉導致日本更肆無忌憚的增加賠款,不但不追授諡號,反而全部收回了我聶家的兵權!這樣的朝廷,留它多一日,那也是我中華的禍害!雪秋來投林掌櫃,就是要反這個朝廷,現在你們卻要去香港?你們不是準備在廣州起事嗎?你們不是革命黨嗎?”


    “我們不是,”林有德也不含糊,直接就否定了,“硬要的話,我們是洪門的一派。”


    “那更簡單了,天地會和白蓮教不就是反清複明的嗎?你們現在要逃去香港對得起你們的宗旨嗎?”


    得,林有德直搖頭,這姑娘一根筋得可愛啊。


    接著他盯著還在不斷嚷嚷的聶雪秋,用了整整五秒鍾來斟酌是不是完全信任她。最後他重重的咳嗽了兩聲,於是整個院子一下安靜了下來。


    “雪秋,你跟我到書房來,有些話在這裏不方便講。巴你也起來吧,別跪了,地板怪涼的,這事不怪你。”


    **


    半個時後,聶雪秋坐在林有德書房的竹椅上,雙腿並攏兩手規規矩矩的擺在膝上,一臉的愧疚:“這麽……我,真的捅了大簍子?”


    林有德心想你才知道啊,但表麵上隻是微微頭。倒是陳海輝在一邊幸災樂禍:“可不是麽,準備怎麽謝罪啊?”


    “……我……”聶雪秋縮著脖子,完全沒有今晚在金輝煌裏那種巾幗猛虎一般的氣勢了,她悄悄窺視著林有德的臉色,心翼翼的建議道,“我……跪搓衣板怎麽樣?”


    這下不但林有德陳海輝,連辦事認真的杜琪峰都笑了。


    林有德一邊笑一邊搖頭,他走到書房正中掛的那副竹園圍棋圖前,按動圖畫旁邊的機關,於是這副要兩千兩銀子的名畫向上收攏,露出下麵林有德托了很多關係才找到的英國人測繪的廣東地圖。


    地圖上有一些用鉛筆標出的圖標,主要都集中在海陸豐等比較窮困的地方。


    聶雪秋是天津武備學堂出身,那些符號雖然是林有德借用的一百年後的進化版軍事符號,但她還是在短短十數秒鍾後就明白這圖是怎麽回事了。


    “來,我跟你講下現在的狀況吧。”


    林有德剛開口,陳海輝就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好吧?這……”陳九哥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臉,一臉嚴肅的衝林有德打了個眼色。


    林有德眨巴眨巴眼睛,反問道:“你懂帶兵打仗嗎?”


    “打仗誰不懂啊,就是人多就打,人少就閃唄。”陳海輝理直氣壯的答道。


    林有德推了他一把:“你一邊涼快去,明天捐五百兩銀子去賬房,作為你亂吹的處罰。”


    “不是吧?開玩笑都罰錢?”


    林有德不管他,轉向杜琪峰:“阿峰你會打仗嗎?”


    杜琪峰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會。我實話,我沒有五百兩。”


    林有德又瞥了眼巴,結果巴也搖搖頭。


    “那不就結了?我們都不會打仗,今後這事還要靠聶姑娘——前提是,她學會冷靜,別把我們的辛辛苦苦攢下來的東西都給報銷了。”


    林有德這一,聶雪秋麵紅耳赤,女孩聲嘀咕著:“我……我是覺得林掌櫃——林大哥你是真英雄,神姬營掌握住了就會當即發動起義,才這麽做的嘛……”


    明明知錯了還要嘴硬幾句,姐你孩子麽?


    林有德除了歎氣沒別的辦法,他轉身,隨手拿了支鉛筆,當做教鞭比劃著向聶雪秋明起來:“從去年——不,準確的是前年年底,我就開始在海陸豐等比較貧窮的地區實施一個計劃。計劃的主要內容,就是向當地的地主購買土地,由於當地經濟並不發達,我得以用比較低廉的價格購買了相當數量的土地。在這些土地上,我大幅度降低了地租,並且向耕種這些土地的農民提供低息甚至無息的長期貸款,讓他們購買耕牛等必要的農用品。


    “由於我們這邊采取了新策略,當地其他農民和地主的矛盾開始激化,然後我趁機向地主們兜售了計劃的第二部分,我向他們許諾,降低地租造成的損失,可以折算成股本入股我的企業。本來地主們並不同意,但後來他們看到了我在龍淵閣前的經營的商業街那欣欣向榮的景象,有知道我和很多洋行建立了聯係,最終,我和他們達成了協議。”


    林有德實行的這一套,和日後土鱉黨在抗戰時期實行的地主減租減息農民交租交息的改革十分類似,其目的就是改善貧窮地區農民生活。而農民生活的改善,在中國就意味著群眾基礎。


    這些改革讓林有德得以依托當地的族姓體係,建立起一個比較穩定並且有動員力的基層關係網。他還在每個“大村”設關帝廟,建立洪門的堂口,並且組織“洪門兄弟會”。洪門兄弟會最開始吸收的隻是那些租種林有德的田地或者受過林有德恩惠的人,活動也是組織這些人拜關二爺,可是由於兄弟會的成員眼看著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比較之下許多務實的農民也加入了拜關二爺的行列,拜著拜著大家就都成了兄弟,成了兄弟會的一員。


    那個時候中國的農民,誰給他們好日子過,他們就信仰什麽,至於那是主義還是迷信,誰會管啊。


    “現在,在整個廣東省內,洪門兄弟會已經發展到……”林有德看杜琪峰,杜琪峰馬上跟老板比了個六字,“發展到正式會員六百人,另外有一千多穩定的青壯年香客,主要都集中在海陸豐。這些人可以看做由我們掌握的可靠兵員,勉強可以編成一個標。”


    “標?”


    “南洋陸軍第一鎮第一協第一標。當然這是暫定的,實際上,你也知道,我們很可能要先在國外打響第一槍。”


    林有德這一番解,聶雪秋眼睛都直了。


    林有德看已經達到進一步籠絡和震撼這姑娘的目的,臉上也不由自主的帶上了笑。


    “如果聶姑娘晚個三五年來投,我林某肯定當即就決定起兵了,到時候我有整一鎮的堅強武力,加上響應起義的各路人馬,守住廣東甚至揮師北伐都是可能的。但現在我根本就沒有什麽兵力,我的人缺乏軍事訓練,武器不是不足,而是根本沒有。我在廣州的兵工廠建立到現在,才勉強武裝起我在廣州的打狗隊。而且我完全沒有將風甲。”


    “你別了,我知道錯了!”


    聶雪秋看起來都要哭了。


    “哎,我應該冷靜,先和林大哥你接觸多幾次,才行動的。”


    “現在這些也沒有用,關鍵是怎麽應付目前的狀況。我們要是被清廷從廣州趕走了,那麽之前這些努力就都白費了,搞不好還要犧牲不少無辜的人。”


    林有德再次恢複眉頭緊鎖的模樣,回頭盯著地圖。


    沉默一下子降臨了整個書房。


    最後,還是聶雪秋自己打破了這沉默:“這樣吧,我去負荊請罪,就因為情事發生爭執之後失手殺人。以清廷的反應速度,對我的處理大概是在四月份前後,而且由於各地神姬營都剛完成都統調換,一時半會抽不出人來廣州,我的兵權大概能保持到四月。請林大哥在四月之前在菲律賓燃烽火,然後我就可以打出支持華人抗擊外辱的名號,發動神姬營南下參戰。那樣在外界看起來我就像為了逃避懲罰而出逃,就能和林大哥撇清關係了。”


    林有德沉默了一會兒,覺得這是個辦法,因為林有德早就打定主意,在未來的華人起義中藏於幕後,隻有洪門高層會知道林有德的名號。所以這個計劃真成了,清廷也會把帳算到洪門整體頭上。而廣州的神姬營被拉走了,必然導致清廷對廣東的控製更加衰弱,就算清朝中央想要動洪門,地方政府也會打馬虎眼磨洋工,甚至和洪門妥協弄個替罪羊。


    這替罪羊的帽子絕逼不會輪到有錢有槍的林有德頭上來。


    問題就是聶雪秋的兵權能不能保留到菲律賓起義成功的時候了。看這姑娘的湊性,她這番拍胸脯有多靠譜還有待商榷。


    打定主意後,林有德轉向杜琪峰:“阿峰,明天開始你帶著錢,多跑一些關節。”


    “好。那麽由誰去香港呢?下午已經打了電報給向老大,明天我們會有人到港談要緊事。”


    “香港我自己去。”林有德揮手示意杜琪峰不必擔心。現在林有德有足夠的底氣去直麵向取義了,就像方才陳海輝的那樣,廣州的神姬營就算隻拉走四分之一,那也和西班牙在馬尼拉留守的修女團戰力相當,林有德已經完成了去年定策醉春樓時許下的諾言。


    這個粵港美洪門聯盟的盟主,林有德是坐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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